【无名的山谷】
小暗把手里的铁锹靠到了树上,用手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眼前已经有那么一点规模了的土坑,疲惫地坐了下来,从自己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了已经有些冷掉的便当,双手合十,小声地念了一句“我开动了”之后,用很不优雅的姿态开始吃起自己的便当。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老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硬要说的话,就是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期待的感觉吧?
自己是在失落什么呢?难道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吗?
自己又是在期待什么呢?难道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奢求的吗?
小暗对此觉得很好奇,因为这种微妙的预感在之前从未有过,它如此突兀地出现的话,一定是在预示着什么。
到底会是什么呢?
就在一边吃着便当一边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仿佛心有所感一样,抬起了头。
远方的山谷之中,一群身上散发着微光的蝴蝶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飞起,与之相对的,还有一阵被风卷起的花之雨,美得让人几乎要停止呼吸。
那里是他从未踏足的地方,是他下意识地畏惧并想要远远逃开的地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
此刻在山谷的另一端。
妖异而庞大的樱花树不安地颤抖着,枝条在无风的山谷中摇晃着,它的花期尚未到来,仅有极少花蕾位于其上的枝条显得有些干枯和难看,而原本作为点缀栖息于树上的反魂之蝶们也因为刚刚的动静而被尽数惊走,现在的它,就如同一棵快要枯死的巨树一般,萧瑟而落魄。
但站在树下的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些。
她华美的衣服被弄得凌乱,线条柔美而纤细的锁骨和肩部从被弄乱的华服中露出,一头柔顺的长发也在刚才的冲突中被弄得失去了往日的服帖,甚至,她几乎从未离手的唐伞也被毫不在意地丢在了地面之上……她的样子,狼狈无比,甚至可以说一点都对不起那往日的优雅,对不起那生灵之主宰的称号。
但她并不在意,她的眼中,只有几乎癫狂的炽热神色。
“太浪费了,太浪费了啊,你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可以移动的容器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浪费了!不能移动又如何?不能化形又如何?那些东西对你来说重要吗,重要吗!?”
她伸开双手,仿佛要拥抱这课参天巨树一般。
“这份倾倒天下的美丽,我决不允许你将它浪费!”
之前的冒犯,那意念之中透露出来的贪婪,早已不再是令人讨厌的事情了,那是一个渴望成长的孩子正常的诉求,是一个即将倾倒众生的美人所犯下的,应当被允许的小小错误。
“以暗溟一族之血魂为根而发芽的亡灵之樱哟,吾,期待着你举世无双的盛开,在那之前,你那幼稚而无谋的计划,就由吾来将其订正!”
另一边。
小暗吃力地拽着一旁面目安详的男子的胳膊,一点一点地试图将他的身体拖到那个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挖好的坑洞里。双手因为持续的劳作而不停地颤,原本细嫩的皮肤被粗糙的铁锹磨得发红,汗水将他洁白的毛发打湿,黏糊糊地粘在了他的额头上,但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很认真,很努力地想办法把男子的身体搬到坑里去,完成让对方安详地回归大地的工作。
“呜!好痛……”
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碎土块的男孩毫无防备地踩了上去,突然产生的失衡让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脚踝处迅速产生的痛感一点也不客气地刺激着男孩的神经,他强忍着几乎要让自己哭出来的痛楚,小心地把被扭到的左脚伸直,轻轻地撩起了遮住小腿部分的裤脚,然后看着已经很糟糕地出现了红肿的脚踝,不知如何是好。
这里是离家很远的地方,自己只不过记得从家里到这里来的路罢了,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以对现在这种情况有所帮助的东西,而如果崴到的脚不尽快做一些处理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自己是没办法回家去的。
小暗很清楚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在森林里寻找食物,虽然自己因为那个沉睡在身体里的怪物的缘故不用担心有什么可怕的动物来袭击自己,但是饿肚子的话就意味着自己没办法补充刚才消耗掉的体力,也就没有力气沿着来时那条算得上有些险峻的山路回家……
“我会,死在这里么?”
极其出乎小暗意料的是,对于这个很突兀地跳出来的念头,他的心里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者是惊慌,有的仅仅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安静。是因为自己对姐姐还有母亲的死感到很自责吗?还是因为自己很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只知道制造死亡的怪物呢?
或许都有吧。
莫名觉得有些想开了的小暗索性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把自己的身体尽力地舒展开来,留恋地看着在将将长出花蕾的枝条点缀下的昏黄天空。太阳已经彻底地偏向了西方,赤红色的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让人觉得温暖的颜色,不再刺眼的温和阳光沿着地平线延伸开去,铺开了一幅生机初绽的春日黄昏画卷,如果能够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俯瞰这片风景的话,一定会觉得很美很美吧?
“呐,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您也是抱着这样的感情选择死亡的吧?”转过脑袋,小暗看着一旁脸色安详的男人,脸上再看不出他初入小城时的冰冷,“这样美丽的万物,这样美丽的生命……光是看着,就觉得心里好安静,安静得好像可以接受一切……”
早已失去生命的男人并没有做出回答,而小暗也没有继续看着对方,而是朝着天空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发呆。
有点冷啊,感觉手指尖的地方已经有些冻僵了……
再也没有人会那样温柔地把自己的手握在手心,一边心疼一边抱怨自己不懂事了。
“母亲大人,姐姐大人,我要来找你们了哦……”
带着自我陶醉的催眠,小暗闭上了眼睛。
……
“麻烦的孩子。”
把瘦小的孩子轻轻放到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对方还有些潮湿的额头,丽塔皱起了自己好看的双眉,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这个在梦里笑得香甜的男孩的笨拙,随即便开始考虑自己之后的行动方针。
按照目前的情况看,如果想要那株以活人的血肉和灵魂为源的亡灵之樱彻底地发挥它存在的意义,那么小暗就不能被留在这个地方。
因为小暗的存在,会让它本能地产生把自己的力量和存在向他转移的冲动,等到它彻底完成了自己向小暗的转移,它也就从一株刚刚觉醒了意识的樱花树变成了披着人的躯壳的新生妖物。
不同于魔兽或者别的什么生物,这种被称作是妖物的存在大约是六十年前才渐渐出现的,他们的本体可能会是任何东西,比如野兽、植物、器具甚至是一种感情,而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他们能够吸收人们对于某一事物产生的情感之力进行修行,和已知的一切生物都不同。
这在妖物中间是很正常的夺舍之法,对于那些意外获得了强大力量却在本身的修行上有所欠缺的妖物来说,这是让他们尽快适应自己的力量并开始正常的修行之路的一种捷径。如果夺舍的主角换成其他家伙的话,丽塔是根本不会考虑从中阻拦的,因为那是很没有风度,有损自己名声的行为,但,那只是如果而已。
这次所遇到的可是非常有潜质的一位,它身上所凝结的认知,并不是什么单纯的对葬有逝者的樱花树的畏惧,而是以那位名满天下的行者为媒介的,对于“物哀”的思念。
在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里,对于美丽地死去这件事情,有着和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同的憧憬,而樱花,又恰好最能够体现他们寄托这种“美丽的凋零”的思念最常用到的意象——“在这美丽的樱花下逝去”。
这份思念会通过传闻、文章等媒介传播开去,成为妖物强大起来的源源不断的保障,只要这个地方的人还对“物哀”之美保有坚持,那它就会不断地强大下去,在每一季花开的时节吸引着人们的到来,并且诱使他们选择死亡……前提是,它仍然保持着自己樱树的本体,因为只有它保持着自己“最美丽的樱花”的属性,那份思念才能传达并成为它的力量。
“给别人制造麻烦倒是无所谓的事情了……”丽塔把自己的唐伞靠到了一旁,看着无意识地做出了扑人姿势的小暗,悠悠地说道,“那份美丽的盛开,可不能让你白白抛弃掉啊……你所选中的容器,就由我先带走并保管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享受这里的人们所奉献的思念吧。”
“对,就是这样,一直等到墨染的樱花完全盛开的那一天……!”
不知是否是感知到了什么,睡梦中的小暗像一只小猫一样,用脑袋蹭了蹭丽塔尚未拿开的手。
这样子看着真像个做工精致的娃娃……
看着眼前孩子可爱的行为,女子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宠溺地揉了揉对方的头。
原本死气沉沉仿佛墓地一般的暗溟一族的家宅,终于难得地透露出了一丝人烟和生机,昏黄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似乎出现了转机的未来。
阳光终于带来了和它相匹配的温暖,柔柔地照进了这间不大的居室。
大概是因为过分的温暖麻痹了神经的缘故吧,小暗并没有能够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他像一个正常的小男孩一样懒懒地赖在床上,一边意识模糊地蹭着自己柔软的枕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
有人在推门,在隐约中听到“吱呀”之声让小暗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这样的事情,尚未从梦中醒来的大脑努力地思考着自己即将面临的情况,但却得不出任何结论,对此感到有些无趣的男孩果断地放弃了思考,再次把自己的意识放飞,让它舒服地沉入睡神的怀抱,继续刚刚未尽的梦境。
推门而入的灰发美人看着床上依旧在沉睡,并且像一只猫一样努力让自己可以晒到太阳的小暗,嘴角挂上了温和的微笑。这种无意识流露的可爱行为,没有任何雕琢,将那个白色犬族少年最为真实的本性展露了出来,没有那些本不该缠绕在他身上的歧视和畏惧的影响,也没有他努力做出的自我保护之后,他看上去,便与所有正常的小孩无异。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自然的笑脸的话,把你带在身边似乎也不是什么无趣的事情……”
随手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清晨的风夹杂着淡淡的草木香味吹进房间,这是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往日的风总是带着属于死亡的诡异寒意,至少在小暗能够记事以来,从未有过如今日一般生机盎然的和风,即使,是在他体内那份能力还未爆发的时候……
感受到了这从未感受过的和风,仅仅只是徘徊在梦的边缘不愿醒来的小暗已经没办法继续熟睡下去了,他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极为不情愿地看向了正站在窗边远眺的那个人的背影。
没有见过的……唔,我这是在哪里?
这样的念头跳入脑海之后,思绪终于开始缓缓复苏,昨日所见所想的一切,也开始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自己当时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在那片樱花林里睡着了……但是现在自己是在舒服的被窝里醒过来的,脚踝上的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我已经,死了吗?
但很可惜,这个念头刚刚跳出,便被自然而然地打破了。
完全清醒过来的小暗稍稍环顾了一下自己周围的环境,便发觉了这是自己家里的一个房间的布置,那份刚刚兴起的幻想被瞬间打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空虚和无奈。
我还是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