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会议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零星坐了几个人，于达在后面一个座位坐下，他扫了一下，没见王影开会。像这样的会她从来是不参加的。
辛校长来了以后，王影很少来学校了，他推掉了高中的课，她曾善意的给于达出主意，说从全国来看目前高中老师有前途，就北京地区做出统计，缺高中教师三千多名。她让于达上高中，于达没有理会。他认为王影在瞎侃。他怀疑她的每一句话。
但她确实是无事不来学校的。她自己办起了补习班。比于达的规模大好几倍，据说，够得上一个私立学校了。她买了奔驰，后来换了宝马。据说，给地方财政也增添不少收入。于达甘拜下风。但他也为王影高兴，她有了那么大的事业，就证明了王影的能力。这是实实在在的，浮夸是吹不起一所商业性的“补习学校”的。
校园里的铃声依旧按时响着。上课下课。新潮中学是名校，同样的校长，名校引发而出的一系列效应，
使名校的校长就比小学校的校长高出一截。也成为所有校长瞩目的落脚点。于是，名校的校长换位平凡也不足为奇。虽说像轮流坐庄有些夸张，三年两年一换，最长超不过四年。
一个年代需要一种适应时代素质的领导者，有识之士认同。辛校长就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年轻校长。他说话不多，简明扼要。人精明干练，注重仪表，看重实效。如果说乔校长是土财主，辛校长就是洋资本家，不同的派头，不同的风范，不同的大脑。
辛校长稳健地进来，在讲台上款款落座，环视老师们基本到齐，会就开了：“招集大家有三个事情，第一，快期末考试了，各教研组尽快把出题的任务分派下去，大原则是，充分体现素质教育。另一个事情，接到上级有关领导的‘指示精神’，全县中学生每人交十元钱，小学生交五块钱，每人发十张理发票，以后统一到校门口飞马大街的‘现代美容美发城’理发，告诉学生理发票要妥善保管，丢失自负”
下面有老师在议论，诅咒，不满，辛校长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地看着不时被打开的门，有老师陆续进来。
“以后迟到的，就站在门前开会。不要在大家面前招摇过市。”他面无表情，但话语口气中的威严让人感到威慑。会场上静下来，没有人再发牢骚。一石二鸟。
“第三件事，最近上面对乱定资料、乱收费、乱补课查的厉害，希望老师们注意一点，不要赶上风头。上面说了，随时进班检查学生的书包，找学生谈话，班主任把这些工作做妥当了，谁出了问题谁负责。尤其补课，有好多学生家长打电话、写信告状，有的班主任隐讳地强迫学生补课。”
他的口气变得危言耸听。但在下面没有出现紧张的局势，老师们已习惯了这种走过场。
没有人再说话，心里都明白，只要校长不搞你，上面又有谁深入下来对这种事情无微不至地关怀呢？又有哪一个校长愿意把自己的老师搞臭呢？老师们从内心里感谢校长的人道。便也增加了一份为校长效力的心意。辛校长站起来走了出去。老师们陆续散了。
下去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千叮咛、万嘱咐学生：近日不要把资料带到学校，有人询问老师或学校是否定过资料一口否认；除了教委开学时明文规定的收费，一律不准乱说。至于补课，老师们并不担心，在自己家里补，谁也管不着——家长学生愿意。再说，办班、办校的在职老师都纷纷涌出，不是在大把大把的挣钱吗？
下第三节课后，辛校长看见于达夹着书丛教室出来，叫他一同来到校长办公室。辛校长有三十几岁，白皙富态的脸庞，永远梳理有序的寸发，体现出开拓创新的气魄。少了些知识分子的儒雅，多了些睿智务实的气质。
辛校长在自己的老板桌前坐下，转椅扭过来面对于达，指者对面的沙发请于达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于老师，我在教委当住人时就听到过你，课讲的很受学生欢迎，这几年教学效果也不错。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提醒你，上面禁止有偿补课，老师们对你补课的事反响也很大，有人把你的收入都给你算得清清楚楚。你聘的教师是其他学校的，和你现在搭档的教师会没意见吗？当然了，要保证教学质量，优胜劣汰是必然，我能理解，不过，现在上课不讲、下课补课的教师大有人在。你要注意，人言可畏呀！”
“辛校长，谢谢你提醒。不过在外补课的教师多了，”于达看见辛校长脸色阴沉下来，接着说：“我在课堂上一如既往教学，我问心无愧；至于课外办班，我同样尽心尽力，不挣昧良心钱。有的老师有意见我没办法。至于上面不让补课，早就这么强调过，不是照旧？我听辛校长的，辛校长说我绝对不能补，我立马停止，决不给你找麻烦。”
辛校长听着于达后面的话，脸色渐渐舒展开来：“等闹的厉害了，我恐怕也左右不了局势呀！”辛校长不能唯独命令于达停止补课，他心里也清楚，好多称谓老师的教师都在补课，这其中的原因纷繁复杂，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哪些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补课效果也令他怀疑。
辛校长相信于达的表白，但对于达没有好感。
自己上任以来，在学校有一定分量的教师、行政人员，那一个不主动和他交流、沟通，采取种种手段表示与自己的贴近，而于达，今天是第一次和他单独接触。
“理发票领了吗？”辛校长不经意地问。
“没领。”于达不情愿地回答。
辛校长没有再追究于达拒绝领理发票的事情，他给了这位名师一定的面子。他也认定了这位名师的棱角还没有完全磨掉。他还不想碰他，只要对大局无关痛痒。他叮咛侯三不要嚷嚷出去，假如于达有自己的关系户须要照顾，别的教师知道了会说闲话。这点小利就让他悄悄据为己有吧！
他觉得于达还挺会说话，还敬重自己。只是于达有些呆板，痴愚。他想挣钱，不明白怎样保证挣钱的渠道畅通；辛校长想到这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于达如此不谙世事，他是装疯卖傻吗？“这家伙太油滑了！”辛校长不由得冒出一股被玩弄、小视的怒火。“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勒令他一个人停止，他才装出那么一副恭顺的样子！给我找麻烦？他原本就知道没人会真正地和他找事！有一个什么联合组织突然闯进他的补习班，电视剧里也出现不了的镜头！”
辛校长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思忖着于达以后的所作所为。
于达不明白，辛校长为什么偏偏找他谈这件事。
他没有太在意。他头也不抬地奔波于教师、学生和补习班之间。
紧张的工作和学习占去了他全部头脑。
辛校长实在出于无奈。重点中学，在反响强烈的有偿补课方面多少做做工作以应付上级。
他选中了于达。
他给了好长的时间让于达思考反省，于达没有任何反应，“他是铜钱做眼镜，钻进钱眼里了！”
辛校长在校务会上通报了这件事。
校园里骚动了。多少年来，对于这样的事还从没有如此认真。有机会补课的教师庆幸自己逃脱；没机会补课的老师幸灾乐祸；有关系的老师心中有数，我行我素。
于达走进办公室，大家各干自己的事。气氛严肃，于达没有理会。他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对大家说：“上次校长要求期末考试题要体现素质教育，这周的教研组活动我们讨论讨论，大体定个范围。昨天我看一个学校期中语文考试题，也说是要体现素质教育。有一道题是根据给出的数字和图形达四个成语：2乘以5等于1；7除以2；1、2、4、3、5、6；5横倒在地上。‘标准答案’是：以一当十；不三不四；颠三倒四；五体投地。你们说，这样的题是体现素质教育吗？我看大学教授也解答不出来！”
他攥着课本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发现了气氛的异常，没有任何人应答。他回过身来，看着大家满脸的阶级斗争，不禁笑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沉默。
“我得罪大家了？”于达笑嘻嘻地问。
“校务会上点名批评你有偿补课了！”有人说。
于达的情绪有些低落，他低沉地说：“批评就批评一句吧，还能咋的？”
“这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又有人说。
“我凭我的劳动挣钱，凭我的良心挣钱。投机倒把、贪污掠夺就名正言顺？”
“传言要给你处分呢！你还是打点一下吧！”有人建议他。
“嘻，我才不信这一套呢！我看能把我怎么样！”
大家见于达这样愚顽、固执，不再多说。
于达从内心觉得大家的话有一定道理，他想出于对领导的准中，瞅机会应该找辛校长谈谈，看到辛校长忙碌的脚步，他又觉得是以小人知心多君子之腹，辛校长也许根本没把这种小事当回事。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了辛校长办公室们。
里面有好几个陌生人。辛校长看见他进来，随口说道：“你有事吗？以后再说。”继续低头和那些人围在桌前看几张图纸。辛校长确实很忙，学生宿舍楼和家属楼陆续进入施工阶段，这对于学校来说，确实算得上一宗大事。
于达退出来，话没有谈成，但他轻松了很多，心想，辛校长不是那种平庸、世俗的人，他是一位干大事的能人，决不是他人所猜度的那样。他欢欣起来，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现代的、有能力、有水平的校长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有奔头，他不后悔从事教师职业。
于达再没有去找辛校长，辛校长似乎也淡忘了他的事情。
这天，辛校长在校园里遇见了于达，于达友好的向辛校长点点头上课去了。辛校长心里很不舒服，他还在等着于达主动对他有个交待，看于达的样子若无其事——他是太目中无人了。辛校长些微的内心不悦，被站在一边的侯三看在眼里，他走过来，随意地说：
“听老师们议论，于达听了批评，毫不在乎，口口声声说能把他怎么样，老师们很看不惯他的狂妄呀！”辛校长听了更为恼火。
“我来以后，一直无暇关照教学，又要应付检查，又要到处筹集款子救急，安下心听课的时间都没有。于老师的课讲的究竟怎么样，也不完全了解。”辛校长望着操场，同学们正在做操。
“上课书丢在一边瞎侃，课堂上乱糟糟的，时不时引得学生哄堂大笑。只不过乔校长器重他罢了。听说这几年考试也有假，谁知道呢！”侯三领悟了辛校长心里想听什么。辛校长没有说话，径直向操场走去。他怀疑侯三的话言过其实，但还是加重了他对于达的不快感受。
侯三心里明白，他凭感觉，他的话起了作用。在学校这样的环境里，侯三也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人了。
“你以为你是名师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辛校长心想，“我偏要摸摸这老虎的屁股！”
“于达，我们这样挺好的，何苦呢！”
“我是男人，我容不得眼睛里揉沙子！”
“我们能进县城教书，村里有多少人羡慕我们呢。”李小梅一边做饭一边开导他。
于达不能接受妻子的劝解“我付出了，我就应该得到！补课的难道就我一个人吗？凡是老师，只要有学生买账来补课，就都在补，为什么就抓住我不放！”他歇斯底里吼着。
“你真单纯，世事那有这么公平？谁让你要当名师？”里小美随意地说着，也不在意，根本没有意识到于达内心的感触。”
“看来，名师不能补课，滥竽充数倒可以？什么逻辑！”
“你还不明白吗？你补课赚了钱了吧，你送过领导吗？被抓典型了，你又送钱求情了吗？”李小梅取出笼屉，接着说：“说正经事，你赶快把你那些论文整理整理，交上几百块钱，在承认的刊物上登了，好评职称么，你已经错过两年了！你的同学都是中教高极了，看看你不张罗。”
“我就不想花钱发表么，什么事么！我无能，我落后，我比不的同学们，你找别人好了！”于达突然发起火了。
李小梅对于达的愚顽愠怒了，埋头把包好的包子摆在笼屉里，不再理他。
于达感到妻子的冷落，想进一步爆发心里的无名火，又觉太唐突，借张罗饭桌，把碗重重蹾在桌上，随后把筷子也摔了上去。
妻子回头瞥他一眼，没有吭声。
于达最痛恨李小梅的沉默不语。就像极其想交战的一方无论怎样挑衅都挑逗不起对手一样。
“你去找呀！找呀？你行吗？你看看王影．．．．．．”于达站在李小梅的背后，无赖似地唠叨着。
李小梅已习惯了于达的无理取闹。每次她都原谅他。她看到，那个在外人眼里稳重、成熟、理智的教师，在家里有时完全是一个小孩。她谅解他，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想在她面前，也只有在她的怀抱里可以放任自己，放松自己。尽管她不要求于达怎样出色，但她了解一个不甘落后的教师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
然而，她不能原谅他提到王影，从他的话中分明透露出，他是怎样的爱慕、至少是赏识王影。“假如他找了王影，也许他就不会这样的辛劳，艰难了。”李小梅寻思。她恨自己没本事，不能为于达减轻一点负担。减轻那些在李小梅眼里是可有可无的负担。
李小梅咬着下唇，没有让眼泪落下。
于达背了处分。处分材料上报了教委。辛校长没有在全校公开。他只想杀杀于达的锐气。让他像所有的教职工一样臣服于自己。
人们开始议论王影的补习班。据说，被省里组织的好几个部门组成的检查团给端“锅”了，贴了封条。发款二十万。第二天就又开课了。人们赞叹王影的魄力。
于达的补习班关了。对于他的处分，并没有给任何有偿补课的教师带来警戒。一切都在正常进行。不同的是，于达的补习班关了，慕名而来的学生又蜂拥向别的老师的补习班，这股补课的潮流势不可。
王影突然给他打了手机，告诉他提防小人。
“我和你不一样。你还在学校上班，不是自由人。”她说。
“你不还领着工资？”于达明知自己这样问会伤王影感情，他还是这样说出去了。
“你呀，我是领工资了，可我能装兜吗？不打点一下，我能成自由人？”王影显然没有介意他的话。王影是太了解于达的秉性了。
于达忿忿不已。他被这种热火朝天的局面所抛弃。大家什么话也不再说。对分流来的学生的疑惑也保持缄默。于达被同情、鄙视笼罩着，更有有意远离他的识时务者，他不忌恨他们，他只觉得他们活得可怜。
他深深地反省自己，重新审视这个现实。他似乎成熟了许多。
冷却后的心是平静的，于达不再怨愤，不在依恋，也不再有希求。“一切就是这样”。
星期日的早晨六点起床，他独自攀上郊外的山峦，清爽的微风中树叶不行不忙悠闲地摇晃着，白蓝的天际，衬托着烟雾朦胧的烟囱、大厦的笼廓，云雀此呼彼应，唱着一曲恬静悠扬的田园情歌，树丛中，又站着、坐着看书学习的，勾起他一阵感触：“我曾如他们一样修炼、充实培养过自己，那样充满了希望，憧憬着未来，如今，面对这一切，只有虚无。”
远处传来了阵阵练唱声，成段的京剧，女人，有伴奏，寻声沿山间羊肠小道走去，一片茂密的树林挡住了视线，只听歌声婉转悠扬，荡气回肠，如从云雾中传出。
“是的，这就是生活，经过百般的心灵磨难，只剩唯一便是苟且顺从，直到有人站在你的‘土屋’上嬉戏追逐，万事皆了。我无力跳出‘染缸’，我只有同化。在这人世中，纵横交错的网络一扣一扣地纠结着，哪一个结都无望从中解脱出来，如解脱了也就是死亡了。要活，最终将和这张大网纠缠在一起，逐渐成为其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结，生存下去！”他想到这，轻松了，坦然许多，真切地体会到了人云也云的“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心境。
看到顺着山凹深处去的小路上人络绎不绝，其中中小学生很多。那里虽然有一座颓废的庙宇，以往是很少有人观顾的，他有些好奇，随人流走去。
他不了解，大庙近年来香火一直很旺，据说，魁星是“主管文章兴衰的神”，好多学生就是在家长的陪同下来的，大的有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六七岁。
于达问一位正在教孩子磕头的妇女为什么要拜魁星，她说：“周围许多孩子拜了魁星后都考上了大学，正月初一拜最灵验，那天拜神的家长、学生都排成了队。”
于达怔怔地立在那儿，茫然地望着魁星的塑像——泥像那么得意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血肉之躯。过了好久，于达魂不守舍地走出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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