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危险吊丧山雨欲来三春乃去
天空雾气很浓,四野沉沉,又吹着冷风,翌日下午,**代表团抬着新扎的花圈,花圈正中一个“奠”字。众人分拿着香、表、挽联一类祭品,不紧不慢地向着南苑门方向走去。
周恩来罩着灰色的外套,左臂缠着黑纱,走在最前面。这是西安又阴又冷又沉闷的一天,凡是听说了早晨几桩惨案的人,总觉得全城各个角落里弥漫着一层恐怖的气氛。街旁店铺多数上了门,少数半开半掩,顾客相当寂寥。西风不停地刮着,干枯的树梢晃摇不已,从郊外乡野早早飞返的寒鸦,在树梢上“哇哇”乱叫,旋翅低飞……
南苑门的惨案最先传遍了西城。这一行灰衣白纸的队伍经过钟楼时,三三两两着的人儿看出形景来了,一个个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私下里窃窃:“这是到南苑门去的吧?那地方现在杀气腾腾,谁去谁倒霉。”
“呃,前边那个是周恩来呀!天哟!他这不是去送死么?!”
吊唁队伍来到了粉巷胡同口,王以哲部下的一群士兵正在紧张地构筑工事,一位军官远远认出了周恩来,猛个儿一怔,扔下铁锹飞快向巷内跑去。王家大院内正忙着备办丧事,低钱飘卷,哀音动地。
“**……**代表团来了!”
“什么?”有人认为自己听岔了。
“周先生他们排着队来了,抬的花圈。”
“啊!”
哭泣声很快止了,只听见挽幛在西风里有声,一对正燃的大蜡烛光焰摇晃,蜡泪长长地淌滴而下。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来得正好!”孝帘后转出一位年轻军官。这正是王以哲的内弟。他轻信人言,认定中央参与了刺杀姐夫的阴谋,一直嚷嚷要报仇雪恨。现在“仇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嗖”地拔出手枪,从喉咙里低吼一声,往外奔去。
“站住!”后堂里传出严厉的喝声。
年轻军官一愣,被钉立在原地,众人回头看时,两个戴孝的侍女扶着一位头发散乱,泪痕满面的人站在帘口,这是王军长的夫人。
“你姐夫从东北流落到西北,谁也想不到下场这么惨!今天这是头一批吊唁的人,我不许你在你姐夫灵前无礼!”说着泪珠又雨线般洒落而下。
“它是**代表!”青年军官恨得咬牙切齿,“是我姐夫的大仇人。”
“**代表怎么啦?!”王夫人揩着泪说:“前天晚上我从窗缝里看见了周先生,面慈心善,他绝不是那号作恶的人。”
年轻军官没好气地插上枪,不满地扫了一眼姐姐,退到了孝帘后边。正在这时,周恩来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地进了灵堂,敬上祭品,向王以哲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躬!吊唁完毕,周恩来对哽咽不已的王夫人沉痛地说:
“夫人,王将军不幸遇害,我们很难过!”周恩来眼里淌下了热泪,“王将军是东北军的元老功臣,也是我们党和红军忠实的朋友。是他最早沟通了我们和张将军的关系,亲自参加了我们和张将军的延安会谈,在这次事变中他起了重要的作用。这种友情我们党永远不忘记的,他的功劳,中国人民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他不幸被少数不顾大局的分子杀害,这不仅是东北军的损失,也是全国老百姓的损失!……事已至此,悲也无益,夫人希望你节哀,希望你珍重身体,和东北军兄弟一起,为实现收复东北而努力。”
由于悲伤,周恩来脸色惨白,他的话感动了每个在场的人,哭声一下子又迸发而起,满灵堂风声纸声“哗哗”乱响,王夫人又一次昏厥过去,几位女眷连赶围上来抢救,孝帘后边突然爆起了一位男子的哭声,这是一个撼天动地的哭声。周恩来静静地凝视着王以哲将军的遗像,他似乎没有留意孝帘后边的沉痛哭声……
此时**代表团,早已忘了身边的危险。
于学忠派出马占山、鲍文越、刘伟去高陵说服五十七军的缪微流,未得结果。张政枋去渭南说服刘多荃,与王以哲有旧谊的军官们一个个怒目而视。陈昶新去平凉做王以哲旧部吴克仁的工作,碰了钉子,狼狈逃回西安。东西两路大军不肯听于学忠的命令,把复仇的矛头返回头指向西安,整个东北军内部互相猜疑,人人自危。
缪微流逮捕了一0九团团长万毅,向三原方向构筑工事,刘多荃逮捕了团长康鸿泰,逼走副团长王甲昌,扣了驻一0五师的**代表邹鲁风,而且将一0五师一部退驻临潼,准备与西安的抗日先锋队和特务队决一高下。自相残杀的趋势步步近逼,周恩来忧心忡忡,坐卧不宁,赶忙派刘谏波前往一0五师消除误会。渭南前线凡是东北军撤离的地盘,中央军很快予以占领,尾随着向前推进。
面对这种前线动摇,东北军很可能在血火中土崩瓦解的紧迫局势,于学忠、何柱国、周恩来、杨虎成一起商量,只好又一次作出决定,仍然接受南京的要求,迅速自前线撤兵,准备把西安让给中央军。这时候的中央军,趾高气扬,气势汹汹,西安方面派代表前去,顾祝同在和平文件上只是大大咧咧签一个“阅”字,其气焰完全是上级对下级的模样,已经毫无平等协商的意味了。
少壮派打一下再和的意见,至此已全部化为泡影,刘多荃听从高崇明的主意,指使特务团中他的族弟刘凤德积极活动,孙铭九分明感觉到特务团内部蠢蠢欲动,已经不易控制。
在金家巷张公馆里,从外面归来,并未参与枪杀王以哲事件的卢广绩碰见了张惶四窜的孙铭九,一下子拦住,迸着泪花气愤地质问:“你们杀王军长同谁商量过?王军长一倒,这不乱套了吗?!”他一头撞到孙铭九身上,又哭又闹,眼泪鼻涕齐下:“你小子有枪有子弹,也把我毙了罢!我不活了!”
苗剑秋赶过来,死命拽住卢广绩:“你声小点嘛!让别人看见多丢脸啊!”
孙铭九挺挺腰,眼泪也滚下来了:“我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连累你们!”
周恩来听到争吵声,快步从东楼赶下来,帮着拦住卢广绩:“乃庚(广绩的号),事已如此,你不要同他们吵了,吵来吵去只能让人看笑话。你赶紧去找杨主任,问他如何善后。”
坐车赶往杨公馆的途中,卢广绩才渐渐冷静下来。朱仁堂自美国留学回来,卢广绩曾主动向张学良进行推荐:“这是个人才,你不用他太可惜!”张学良笑笑,把朱仁堂留在了身边当高参。
过了几个月,卢广绩与张学良闲谈,随便问了句:“比起苗剑秋、孙铭九,你看朱仁堂这个人的才能怎么样?”张学良见屋里没旁人,便往沙发上一仰,感慨地答:“这三个人呀,各有所长,也各有不足。孙铭九是个娃娃,热情高,不大动脑筋,苗剑秋是个‘疯子’没高没下,无法无天;朱仁堂是个‘骡子’,浑身是本事,关键时刻能踢能咬,用的好了能成事,用之不当则败事。”副司令认人可真是准。眼下这大事,不就活活葬送在他们手里么?!回思往事,卢广绩很是内疚。
进了杨公馆,只见杨虎成坐在沙发上,闭着双眼。卢广绩问:“杨主任,下一步可怎么办呀?”
杨虎成动也不动,眼也不睁,半天没吭声,卢广绩的心“咚咚”直跳,他正准备退出去,杨虎成睁眼开口了:“我正想问你,他们几个人――朱仁堂、孙铭九、苗剑秋打算怎么办?刘多荃师长打电话给我的秘书,说是‘杨主任决不能保护叛徒’!”
卢广绩说:“副司令走时,叫我们听杨主任的命令,他们三个都是血性之人,你叫他们死,他们不敢活。”
杨虎成直起身子,一声冷笑:“他们能自杀吗?有日军少壮军人的气魄吗?事到临头,只怕他们不能。”
卢广绩郁郁地返回金家巷,进张公馆之前,他让汽车拐了个弯,先折进启新巷,常来常往,不用通报,自个儿走进孙铭九的家里。卧室门外,忽然听到孙铭九的妻子一阵阵压抑的哭声和孙铭九的解劝声,卢广绩忙放下推门的手。只听见孙铭九的妻子哭着说:“你……你逃一条活命要紧,实在是非走不可时,你甭告诉我……”
“我先寻周先生认错,决定走时,不告诉你咋行?我丢心不下你。”
“别告诉!别告诉!趁我不备开枪打……打死我,你没有牵挂,自个逃命吧!”
女人哭得说不下去。卢广绩清楚,这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妇女,也是辽宁新民县人,她和孙铭九是娃娃亲,相亲相爱,随东北军一块挪挪走走,漂流到西安的。与孙铭九过日子,提心吊胆,她连一天舒心日子也没有过。今天无意间听到这样的话,卢广绩垂下了头,悄悄后退,蹑手蹑脚退出了启新巷。
卢广绩回到张公馆,杨虎成已经与周恩来通过电话,商量了善后事宜。东楼会议室里,周恩来,刘鼎正和朱仁堂、苗剑秋坐在一起谈话。见卢广绩进来,周恩来示意他一起坐下。周恩来对朱仁堂说:“你和苗剑秋、孙铭九、必须马上退出西安,先到云阳镇红军中去。”
朱仁堂还莫名其妙地问:“我们搞掉王以哲,是要坚持营救副司令回来,我们没有错,怎么要走云阳镇呢?”
苗剑秋不耐烦地驳他:“现在祸起萧墙,变生肘腋,刘多荃已经向西安回兵要杀我们,还营救什么副司令呢!周先生要我们避避,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朱仁堂无话可说,沮丧至极。
周恩来说:“你们离开西安,一方面可免东北军自相残杀,另外还可以保持‘同志会’其余的人留在东北军里。保留火种,对下一步抗日有好处。”
卢广绩盯住周恩来,为他担心:“他们三个这样一走,周先生可要冒袒护杀人犯的嫌疑!”
周恩来痛苦而严肃:“这是没办法的事,形势逼到这样田地,最后一步棋只能这样走了。”
门“哗”一声开了,孙铭九冲进屋,一下跪倒在周恩来面前:“我错了,请周先生宽恕我!”周恩来赶忙拉起他。
刘鼎说:“既然人都在场,收拾一下快点动身。方才接到情报,蒋介石已下令通缉你们三位,再迟疑就脱不离身了。”
由刘鼎陪同,朱、孙、苗和文英奇、孙聚魁、孙殿科,加上五六个士兵,分乘三辆汽车连夜赶到红军一方面军司令部所在地――云阳镇。接着,同志会的康鸿泰、陈大章、王甲昌、商亚东、张哲也被迫离开了东北军。**东北军工作委员会负责人刘谏波用《红楼梦》里一句诗慨叹东北军的这个结局:三春去后群芳散。
缪徵流、刘多荃奉了何柱国的密令:分头对少壮派严格搜捕,手枪营营长已被刘多荃的族弟刘凤德接充。他们将连长于文俊剖腹挖心祭奠了王以哲在天之灵。
刘凤德率兵查抄了启新巷孙铭九的家,孙铭九走了,孙铭九的妻子被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了城墙外东城河边,对这个不到三十岁的乡村妇女正要行刑,有几位东北军士兵赶来说情:“她是咱东北土地上的女人,整天操持家务,又哪里晓得孙铭九的行径。无论如何,不要这样胡乱杀人!”就这样,又赦免了这个女人。刘凤德下令:死罪免了,不许她的形影再在启新巷一带出现。
高福源原是一0七师的团长,十二月一日晋升少将,接任一0五师第一旅旅长。二月二日,奉命回西安办事,本来与于文俊、孙铭九枪杀王以哲之事毫无关系,刘多荃却暗暗认定他是少壮派。
在西安担任保卫责任的东北军葛晏春团长,得了刘多荃的密令,邀请高福源到他家参加宴会。高福源在约定时间高高兴兴进门,一进会客厅,“砰”一声,葛晏春开了头一枪,中弹的高福源倚墙而立,怒目喝问:“你这是干什么?!”葛晏春又开了第二枪,高福源才“扑”地倒在地上,葛晏春抢上一步,又开了第三枪。
满地是血,葛晏春的卫兵把尸首装进麻袋,抬出正中门,胡乱埋在城墙、城河之间的一堆瓦砾滩上。夜深人静时,城墙下抖动着一蓬纸火,传来一个女人哀哀的哭声,那是高福源的妻子的哭声。
内讧以后,“三位一体”的联盟,东北军内部的团结已是很难维系了。
东北军将领们则以西北地薄人穷、无力养活军队为词,要求进行东调,开往苏皖富庶之乡,执行所谓的“乙案”。周恩来好言劝慰:“你们还是驻守西北为好,这里虽然贫苦些,我们‘三位一体’还可以互为照应,蒋介石不敢轻视,到时候还可以供些粮饷。”可他的好心好话,在东北军已经是无所谓了。蒋介石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收拾杂牌军乃他拿手好戏,东北军要求东移,对他是正中下怀,当即表示同意。
东北军原是一个资历最深的军阀集团,表面上似乎统一,内里十分复杂,矛盾很多,既有地域界限,又有新老和学系之别,多年来完全是以张学良个人为中心来维系它的统一性、整体性。
在“严加管束”的名义下扣住张学良死死不放,则是蒋介石权术生涯中的一笔得意之作。当蒋介石被扣在高桂滋公馆时,南京几乎乱了套,一天比一天吃紧,一天比一天复杂化,全局不稳的趋势逐日明显。现在是一腕子翻回手来,只要死死扣住张学良,同时对西安方面施以相应的挑拨和诱惑,西安也会发生与南京相仿佛的情景:张学良回不去,杨虎成指挥不了东北军;东北军里的于学忠、王以哲、何柱国、缪徵流,一人一把号,更没有什么统率作用。三位一体的主角东北军收拢不住,与十七路军、红军的合作就无从谈起。
蒋介石硬是看准了这步棋,死死下定了这一步棋,他这步棋如此顺利,而后起的效果是这样巨大,这样圆满,却有些出乎蒋介石的意料。
软禁于雪窦山的张学良,得到东北军即将移驻河南、江苏、安徽、山东“整训”的消息,夜不成眠,叹息不已,在静悄悄的寒夜里爬下床,流着热泪给西安的于学忠写下这样一封信:
孝侯兄大鉴:
柱国兄来谈,悉兄苦心孤诣,支此危局。弟不肖,使兄及我同人等为此事受累,犹以鼎方诸兄之遭殃,真叫弟不知如何说起,泪不知从何处流!
眼下状况要兄同诸同人,大力维护此东北三千万父老所寄托此一点武装,吾等必须留吾们的血保存此一点武装,供献于东北父老之前。更要者大家共济和衷,仍本从来维护大局拥护领袖之宗旨,以期在抗日战场上显我身手。
盼兄将此函转示各军、师、旅、团长、东北军一切,弟已嘱托与兄,中央已命与兄,大家必须对兄如对弟一样。弟同委座皆深知兄胜此任。望各同志一心一德,保此东北军光荣,以期供献于国家及东北父老之前,此良所期祝者也。学良一口气在,为国家之利益,为东北之利益,如有尽力之处,决不自弃。
弟在此地,读书思过,诸甚安谧,乞释远念。
西望云天,不胜依依。
开源(缪徵流)、宪章(董英斌)、静山(吴克仁)、芳波(刘多荃)同此,并请转各干部为祷。
近安
弟张学良手启
二月十七日
于溪口雪窦山
张学良哪里料到,东北军三月份开始东调,蒋介石命几个军分别驻在豫南、皖北、苏北地区、驻地分散,且不相统属,均直接归南京军政部管辖。随着部队的迁徒转移,大批随军眷属再来了一次大流亡,较之一九三五年开往陕西的情景远不相同。那时有张学良统一安排,毕竟还可以全盘筹划,彼此照拂。
现在不同了,不少男儿伤亡在陕北的“剿匪”战场上,遗属无人过问,求告无门。东北军又被分裂为几个部分,分住几个地区,谁也管不了谁。眷属们乞讨为生,死亡累累,许多竟流为乞丐乃至娼妓。
蒋介石憎恨东北军,反复将痛苦的药剂往东北军身上挥撒。原“乙案”中的安徽省主席拟由东北军推荐人选,现在见他们如此狼狈,便不给了。
抗战爆发,除了吕正操、万毅后来率部参加八路军以外,其它各部全数被蒋介石断送在战火之中。六十七军后由吴克仁率领,在上海抗战撤下火线后,竟被蒋介石的军队包围起来全部歼灭。对于东北军的“文章”,蒋介石一笔一笔地勾划着……
奉化县溪口镇西北有座雪窦山,山上有一“千丈岩”。清泉从岩顶上一泻而下,喷薄如雪崩,“雪窦山”由此而得名。千丈岩上有座于唐代的庙宇,为“天下禅宗十刹”之一,因山而得名,名唤“雪窦寺”。
这天,正是农历十五,朝拜菩萨之日。四方香客蜂拥而来,其中也夹杂着游方僧人和做小吃生意的摊贩。
少帅参谋不慌不忙踏进寺宇山门。他已乔装成一个四海为家的云游僧:剃得光光净净的青皮光头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几个戒疤(香洞)。身穿黑竹布海青,足蹬伽蓝鞋。沾着山道尘土的长筒府绸白袜裹着腿肚子。腿腰上系着的蓝丝带,随着山风微微飘动。
他背负“二斤半”(衣钵包),内盛僧人必备之物――海青一,袈裟一,拜具一,紫砂钵一和证明比丘正身份的戒牒与同戒录各一。绕过照壁,是寺宇前院。洁净如洗的石板地上,站着一对一人多高的紫铜香炉,内插数束特制粗香,香烟缭绕,益发显出古刹气氛。先来的一些香客,正在往香炉旁的积善箱里塞银角子。旁边站着的两个和尚双掌合十,眼睛半合半闭,口诵“阿弥陀佛”,向施主致谢。
朱仁堂上前,朝对方合掌施礼:“阿弥陀佛!”
和尚一看来了同行,连忙按照佛门规矩施礼,其中一个问:“客僧来自何方宝刹?”
朱仁堂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了然,为镇海鳌柱山宝陀寺僧人。”
真和尚“哦”了一声,点点头:“客僧来本寺,不知是路过还是挂单?”寺庙有规矩,云游僧路过某寺,如未提出索斋的,则视为香客游人,不作接待,若是挂单,即在庙里住一阵,则由知客僧按身份等级分门别类接待。这个和尚这样问,是为了好往里通报。
朱仁堂道:“阿弥陀佛!贫僧此次外出云游,路经奉化,久闻贵刹为‘天下禅宗十刹’之一,特绕道溪口前来朝拜我佛,少顷便走。”
“哦,如此说,客僧请自便吧。阿弥陀佛!”
朱仁堂见对方未曾识穿自己是假和尚,寻思那五百元钱没白花,心中暗喜,慢慢往里踱去。
朱仁堂为什么突然变成和尚?他赶到雪窦寺来干什么?这里要作一个交代:敢死队化装救火会袭击寓所扑空后,连晚返回航校,一班人当晚再做计议。大家认为二次营救虽然失力,但总算获知少帅被囚的新地点了,一致主张锲而不舍干下去,一定要把少帅救出来。
忽然从西安回来的朱仁堂同张三贵不谋而合,经过一个通宵的商量,制定了新的营救计划,敢死队择日驾车,长途奔袭雪窦寺救出少帅。考虑到此举影响重大,为稳妥起见,营救成功后不宜立刻让少帅北上,而应当先找个隐蔽处所暂时藏匿,待搜捕风声小后,再潜往北地。
计划定下后,朱仁堂提出:两次营救行动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过份急燥而带来的轻率,为了避免重犯这个毛病,应当派人先潜往雪窦寺探查,要当面见到少帅后才考虑具体行动方案。另外,营救少帅并且让其暂时隐匿是一桩大事,必须征得少帅本人同意。这个意见引起大家的重视,决定推派代表先去雪窦寺寻找张学良。敢死队中,算来算去只有少帅参谋朱仁堂为少帅所熟识和信任,此事非他莫属,于是,张三贵去镇海鳌山宝陀寺走了一趟,以五百元钱买得一应僧人证明、用具。朱仁堂扮作云游僧前来雪窦寺探查,和他结伴同来的是扮作玉石商人的张三贵。今天上午约定张三贵在溪口镇旅馆里,自己先上山来看看。
雪窦山规模不大,全寺建筑共有山门、前殿、后殿及东西偏殿。朱仁堂踱进前殿,转目四顾。殿内有佛像一组。如来大佛高踞于莲台之上,两侧为阿难迦叶二弟子和胁侍菩萨,共五尊,造型精巧,面形丰满,线条柔丽,极富唐代风采。
朱仁堂看了一会,移步出门,转往后殿,浏览一遍。接着,他又到东西两殿去看,不一会就转遍全寺,却未见张学良,甚至连一个宪兵都未见一个。他心中暗思:“这是怎么的?莫非又扑空了?怎么这样倒霉呀!他在东偏殿前站了一会,重新往后殿那里走去。走到后殿侧面,忽然听见围墙外面传来一声大喝:
“***!两小时一岗,毛队长(毛人凤)安排好了的,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换老子?”
“老兄,轻一点,别嚷嚷嘛!我有点事,下山去镇子里了。对不起,对不起,老兄息怒!嘻嘻!拿包烟去抽抽吧。”
朱仁堂听着心里一动:有了,少帅准被囚在隔壁!他往围墙那里一看,那里有一扇门,紧闭,只要打开,就通雪窦寺了。哈,这就对了,隔壁准也是雪窦寺的庙子,所以吴集光说少帅移往奉化雪窦寺了。嘿嘿,总算没白来一趟!
可是,问题也随之出现了:侧门紧闭着,他如何进得去?少帅参谋站在那里盯着门苦苦思索,久思无策,不禁烦燥起来:“***,这事该如何解决?正想着,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仁堂回身一看,一个青年和尚正朝他这边走来。他想起自己的和尚身份,连忙举手合掌,口诵:“阿弥陀佛”欠身深施一礼。
胖和尚忙不迭合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然,为镇海鳌柱山宝陀寺僧人,外出云游,途经贵刹,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特来朝拜我佛,阿弥陀佛!”
这自称“照空和尚”的正是特别卫队训导员甄海林。来溪口后,他根据戴笠的旨意,为及时发现可能出现的反常迹象,临时剃度,混在雪窦寺僧人中,那雪窦寺长老已得好处,又慑于复兴社,自是无话,只要不亵渎菩萨,不毁寺宇就行了。
“照空和尚”虽然会诵经文,但决不扎在真和尚堆里打坐念经,受腰酸背痛之苦。他每天只在寺宇内外东转西晃,一双眼睛四下里滴溜溜乱瞧,暗窥动静。
这天是农历十五,正是朝拜菩萨的日子,来雪窦寺的人多而杂,他更要加倍留意了。这会儿转来后殿,无意间看见朱仁堂,因为对方是和尚打扮,所以也没特别注意,只想扯上几句就走开。他听说对方来自镇海宝陀寺,随口道:
“宝陀寺在浙东地区也颇有名气,听说贵寺方丈是位佛学家,曾在常州天宁寺佛学院执教多年。”
朱仁堂吃不准对方是故意考考自己呢还是随口说说,想了想从身上解下衣钵包,拿出戒牍给对方看:“本寺原住持嘉升法师已于去年仲秋圆寂,现任住持是贯武法师,这上盖的就是他的名章。”
甄海林接过戒牍看了看,递还过来,合掌叹道:“阿弥陀佛!真是‘人生在世,短暂如梦’!想当初吾师携贫僧去天宁寺佛学院谒拜时,嘉升法师正当中年,身健体壮,道高德崇,一表风采,不意岁月方过十余年,竟已圆寂,呜乎哀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甄海林说的是实话,他十三年前确实在常州天宁寺见过嘉升法师。
朱仁堂脸上倦起一片悲哀的神情,垂首合掌道:“阿弥陀佛,愿我佛保佑嘉升法师!”
朱仁堂不知道甄海林的真实身份,只把这话当作佛理考试,暗思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我这个假和尚可要露馅了,于是道声:“阿弥陀佛”,转身往山门那里走去。背后,甄海林倒没有起疑心,看见有一群香客走进后殿,赶快跟上去。
朱仁堂出了山门,转到隔壁一看,那里围墙高耸,大门紧闭。从围墙和雪窦寺紧紧相连及有侧门通往寺宇这两点看来,他估计这里原先大概是僧房,即和尚的起居之处,现在腾出来让给张学良和特别卫队居住。
他观察了一会,转身往寺前空场上走去,在一个小吃摊前坐下,要了碗素油面,慢慢地吃着,边吃边想:“情况弄清了,可是用什么法子才能当面见到少帅并能说上话呢?是不是可以这样:我以“挂单”名义去雪窦寺住下。少帅是软禁,想起总可以在庙内外走走的,等那时乘机上前去说话?嗯这个主意倒可以试试。
他吃了几下面条,转念一想又摇头了:不行‘挂单’和尚要和寺里和尚同吃同住,庙里早晚用餐前都要诵经的,我只在宝陀寺待了三天,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又不会打坐,一扎进去诵经准露馅,和尚一嚷起来,宪兵马上会过来,那时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碗面条下肚,主意还没想出来,朱仁堂又要了一碗油豆腐粉丝汤,慢慢地喝着,头脑又想开了:或者干脆就在这空场上转悠,少帅的禀性我知道,闲着没事喜欢信步走走,他没来过雪窦寺,也许听见外面沸沸扬扬怪热闹的,会出来看看,这不就有机会了?嗯,这个主意可以一试,看是不是候得着。
朱仁堂喝完油豆腐粉丝汤,往对面一排卖当地土产的地摊走去,刚走得几步,忽然被身后两个人的对话所吸引。那是两个山民模样的青年,刚从庙里求了签出来,一个求着支上签,上写“吉祥如意”四字,这个好理解;另一个求得支中签,上书“投其所好”,百思不解,请和尚解释,曰:“天机不可泄露,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两个人边走边讨论,因为意见不一,不时爆出一二声高嗓。朱仁堂听了一会,弄清了意思,心里悠地一动,“‘投其所好’!我何不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喝,这支签等于是给我求的嘛”他往四下里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挤出人群,拨步往山下走。
当天午后,张三贵身穿一套青布棉袄,腰系绿色布带,头戴无檐呢帽,足蹬羊皮短靴,背脊上系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牛皮背囊,从溪口镇来到雪窦寺前。他在小摊遍布的广场上转了转,没找到设摊的位置,便来到雪窦寺侧面僧房门前,把背襄里大大小小的玉石一块块拿出来,分门别类一一排列。阳光照在红、黄、蓝、绿、黑、白各色玉石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奇光异彩,熠熠生辉,明媚夺目,须臾间便招引来不少人。
张三贵扯开嗓门吆喝道:“唉――卖宝石!云南裴翠、东北玛瑙、和田宝玉、东北蛇纹石、南阳独山玉、台湾珊瑚、浙川虎嗜石,郧县松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莫错过了机会!”
叫了几遍,主顾还没来,背后石阶上的大门倒“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穿宪兵制服的大汉来,叫声“借光”,分开人群来到圈内,先看地下的玉石,再把张三贵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他脸上,就这么定定地望着。
张三贵朝对方拱拱手:“这位老总,有何见教?”
“听着,这里不许投摊,马上转移!”
“唉,这不是出怪事了。这雪窦寺初一月半进香日,哪天不是随意设的,只要不挡着道。那边御书亭里都可以摆摊子的!”
“那你摆亭子里去嘛!”
“嘻嘻,老总,这您又不懂了,做生意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眼玲珑剔透,手脚灵活利索,要会观风云气色,而御书亭那里已有人摆下炊具桌凳,专卖牛羊血汤,腥味熏鼻,我这个摊子怎么能摆到那里去呢?”
宪兵冷笑:“嘿嘿……”
张三贵掏出香烟:“请抽一支!”
宪兵不接,也斜着眼凶声恶气道:“老子把话说过了,你若不趁早挪开,嘿嘿,对不起,我把这些玩意儿统统踩碎。”
张三贵看看对方的皮鞋,喜孜孜,笑吟吟,拱手作揖:“多谢老总成全!”他拿了一块鸡蛋大小的扁平状墨绿色、微透明的东北黑碧玉放在石阶上:“老总可以用足气力踩着试试。”
宪兵果真上前,抬足猛踩,一脚下去少说也有二百斤力道,皮鞋底又钉着掌钉,但那块玉石不碎不裂,只在那里微微晃动。他以为**太轻,又狠狠踩了两下,仍徒劳无获。
张三贵把玉石托在手里,转着扇面形圈子:“列位三老四少看清了,这老总大力沉,连踩三脚,脚脚着实,这块玉石依旧如故,足见是真家伙了!有人问这是什么货,兄弟这壁奉告如下:“此名唤‘黑碧玉’,产于东北辽宁,为蛇纹石的一个重要品种。黑碧玉色泽纯正,质地细腻,若用来制作首饰、花叶、比碧叶毫不逊色……”
他正说得起劲,那宪兵大喝一声:“住口”,弯腰把黑布一掀一合,将所有的玉石都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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