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奉天。
即将开展三年一届的英雄大会,武林群雄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重莲就带的人就四大护法,随珠荆玉。
当然,还有那个一岁多点的小屁孩。她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尤其那声“爹爹”,更是叫得相当顺口。
还好没带上楚微兰,否则我又得看这她和暴力女吵架,不过估计暴力女最近心情不好,把怨气都发泄在了我身了。
奉天客栈。
楼内吵得像是炸开了锅,门庭如市,住进去的全是在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
重莲又蒙上了他的小面纱,媚得让人看了就想给他扯下来。
换了套朴素的衣服,把我推到了前面。
刚进客栈时,众人的目光都朝我们看来,目光先是停在四大护法身上,一惊,然后停在我身上,一疑,最后停在重莲身上,一痴。
我还没搞懂怎么一回事,小二就跑出来笑吟吟地对我说:“这位爷,请问你们是哪个门派?因为英雄大会期间客栈都只为参加大会的武林豪杰们留位,所以……”
我清清喉咙,道:“重火宫。”
身后的朱砂倒吸一口气,重莲微微侧了头去笑。
小二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大爷,别和小的开玩笑了,说真的小的好去记录。您要不方便报门派名,就说人名吧。”
我挠挠脑袋:“林宇凰。你认识么。”
小二道:“这……这,没听过啊。”
我板着脸说:“重莲,总听过?”
语惊四座,绝对是语惊四座。
小二愣了。
我还很好心地提醒他:“就是好多年前在这里拿过第一的那个小孩,你真的不记得了?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小孩啊,你真的真的不记得了?”
重莲在我身后都笑出声音来了,我转过头去横了他一眼。
谁知小二不理解我,反倒转身对着掌柜的喊道:“老大,这里有麻风病人,要不要请出去?”
掌柜的在柜台算账本,没时间理他,只随口道:“有银子就可以了。”
小二道:“可是崆峒掌门特意说……”
“你不给他说不就得了?”还是掌柜的明智。
砗磲掏出一个大元宝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的眼睛也开始发光了:“几位爷,快进来坐……”
我的下巴差一点就落地上了。
几人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壶鲜花酒,几碟小菜。
刚松一口气,准备大吃一顿。
熟悉的嫩嫩的声音从右边传了过来:“二爹爹。”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筷子连带筷子夹着的虾仁也跟着掉在了桌上,眼睛一瞥,这分明就是重雪芝叫出来的。
我颤抖着说:“这……这死丫头在说什么?”
重雪芝亮亮的大大的眼睛就跟长我身上了似的:“二爹爹,要你。”
说完,莲藕小手还朝我伸了过来。
我把掉了的筷子往旁边一拨,重新拿了一双,夹了肉吃进去,也不知在跟谁说话:“吃菜,吃菜。”
抱着雪芝的海棠轻轻推了我一下:“雪芝叫你。”
我勉强接过小雪芝,怎么就觉得这“二爹爹”叫来跟“娘”没什么区别。
我的脸在抽搐,我的脸抽搐得很难看。
我捏了捏她的脸:“死丫头,谁教你这么叫的?”
重雪芝小小的食指指向了我的左边:“爹。”
我的眼睛又一次扫了过去:“大美人,你嫌事太少没事做是么。”
重莲已经取了面纱,正受众人瞩目中。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我,探过头去对雪芝说:“芝儿,你喜欢二爹爹么。”
雪芝看了我一眼:“不喜欢。”
这小屁孩,我要掐死她!
重莲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那你喜欢爹爹么。”
雪芝的眼睛弯得跟她爹一样贼:“喜欢。”
重莲微微一笑:“那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雪芝又看了看我,很勉强地说:“喜欢,但是芝儿就是不喜欢二爹爹。”
我刚吃进去的虾仁差点吐了出来。
重莲从海棠手中接过雪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为什么不喜欢二爹爹?”
雪芝抱着重莲的颈项,小脑袋圆圆的:“爹爹亲二爹爹不亲芝儿。”
海棠干咳了两声,朱砂又抽气,我差点被鸡肉噎着了。
重莲似乎也没有不好意思,捧住雪芝的小脑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翻个白眼。讨厌的小丫头!
雪芝皱着细细的眉毛,异常天真地问道:“为什么爹爹亲二爹爹就是亲嘴呢?还要伸舌头进去舔。”
语不惊人死不休。
四大护法除了本来就很呆的砗磲,都呆了。
随珠荆玉一直都很呆,现在依然呆。
“咳咳……咳咳……”我真被噎着了,喝了好几口茶才恢复过来,“大美人,我求你管好你的女儿……”
谁知小雪芝还不罢休,缠着重莲的颈项娇滴滴地说:“爹爹,你们昨天晚上在……唔……”
还好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否则我宁可去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走进了客栈。
小二还是跑过去问了一样的话:“几位爷,请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带头的那个鹰钩鼻俨然道:“灵剑山庄。”
小二点头点得跟哈巴狗似的:“原来是楼庄主,是是是,请赶快进来……”
我抬头一看,果真是楼七指带着灵剑山庄的人来了。
楼七指站在人群中央,一脸正气浩然,右边站的人正是他的鹰钩鼻儿子楼彦红和国色天香的女儿楼颦珂。
左边站着的男子腰间一把细长宝剑,剑柄处白羽翩翩。
头发松松系着,眉心缀着粒绛色红痣。
桃花媚眼明如镜,一笑回春姿。
客栈中的人顿时宁静了下来。
楼七指带头走在前面,林轩凤等人跟着他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桌子上,人们的视线也都停留在了那一点。
林轩凤坐在楼七指身边,正面对着我,眼睛却一直盯着别的地方看。
我捂着重雪芝的手渐渐松开。
结果刚放开手,重雪芝就突然冒出一句:“凰儿,过来抱!”
我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这小孩到底是人还是鹦鹉!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几个人身上,最后还是落在了重莲的脸上。
重莲用筷子夹了些虾仁,放在了我的碗中,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睛,神色淡定安然,腻叶阴清,孤花芳冷。
清江绕舍竹成阴,醇酒香浓。
对面的林轩凤下意识抬头看过来,从我身上随意扫过,又与身旁的人谈笑风生。
我捏住筷子的手变得僵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难受什么。
可没过多久林轩凤的目光又似不经意似的越过人群……
扫过我身旁的重莲,最后停在了我身上。
他就这么**裸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眼中透露出来的感情渐渐由惊诧转变成了憎恶。
媚秀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我倏地吸了一口气,想躲开他的视线,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知道傻了似的和他对视。
重莲将重雪芝放在了海棠的怀中,找小二叫了一间房,又说:“凰儿,我们上楼去罢。”
我这才连续点了几次头:“好好好,上上上。”
重莲拉住我的手,往楼上走去,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林轩凤一眼。
而我更是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他,只知道埋头往上冲。
重莲把重雪芝放在床上,落下来的长发却被雪芝抓住了。
雪芝一边扯着他的头发一边小声道:“爹爹,抱抱。”
重莲微微一怔,坐在她的身边,轻抚着她软软的头发:“爹爹有话和二爹爹说,芝儿先睡觉好不好?”
雪芝大大的眼睛变得红红的:“不要,爹爹陪芝儿,爹爹不要理凰儿。”
我冲过去拧她的脸:“喂,凰儿是你叫的吗!”
雪芝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是没完没了了,我红着脸低声说:“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大好。”
重莲垂下眼:“算了,一会我再来找你。”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他:“大,大美人,你生气了?”
重莲摇摇头,忽然伸手勾下了我的头,轻轻一吻:“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雪芝哭得更大声了:“爹爹又亲二爹爹,哇呜呜——”
我咬牙切齿地白了一眼重雪芝,捂着自己滚烫的脸走出去了。
刚走出门去,脑袋嗡的一响。
记忆又像是翻涌而来的洪水,未经任何阻挡就冲入了脑海。
乱葬村口,青山御宿,杨柳依依,几度春风。
绿水小河波纹潋滟,一叶扁舟深处横。
我在小舟的一头,翘着二郎腿,口中嚼着根小草,心神恍惚地观赏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一抹明月。
身子忽然晃了晃,有人坐下来。
瞥了一眼身旁,林轩凤一双明镜般的眸子正盯着我。
他伸手拽掉了我口中的小草:“小花菜头今天又怎么惹你了?老欺负他。”
我翻了个身,背对他:“你管不着。”
林轩凤半晌才靠过来用手推了推我的手臂:“凰弟,不要生气啦……”
我抖了抖手:“你不要这么娘好不好。”
他似乎还不死心,站起身,船又晃了晃,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来,探过头来看我:“你真生我气了?”
看着他那种无辜的眼神,心中一紧:“你怕不怕我?”
林轩凤微微一愣,笑道:“你点子这么多,我武功比你高都被你捉弄,怎么会不怕?”
怕你的头!有人会笑成那样说自己怕别人的?
我坐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你怕我是不是?那你滚远点!”
他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好好给我说。是不是小花菜头……”
一边说一边替我理了理睡乱的头发。
我一下将他的手打开,怒吼道:“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件事你就当忘了,是不是?!滚!你给我滚!”
林轩凤惊愕得睁大了眼:“凰……你……”
滚烫的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怕我,你平时做出那些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是想让着我……”越吼越激动,眼眶也跟着红了,“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让着我!!”
林轩凤已经诧异到说不出话来了。
月儿犹未全明,几片云来去,更风轻。
激动过后,竟心痛到流出了眼泪,擦着眼睛哭道:“现在你抓着我的把柄了,看到我幻想着你摸自己……你嫌我脏!你嫌我脏!!”
林轩凤的脸也红了,似乎在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没有嫌你,我……”
话还没说完,就用力把我揽入怀中。
我又用了全身的力将他推开:“玩人也不是这样玩的!给我滚!”
这一用力,林轩凤连退几步,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
我顿时慌了:“轩凤哥!!”跟着跳了下去。
跳下去才想起自己是只旱鸭子。
大量河水涌入了我的眼睛和鼻子,被呛了几大口水,仍然奋力挣扎着想要浮上去:“轩……轩凤哥……救……”
还没喊完就又沉了下去。
徒然间,一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拎起来,浮在了水面上。
春寒料峭,河水凉如冰。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大口大口地呼吸,抱住眼前人的脖子。
抬头蓦然看到了林轩凤放大了的脸。
才想起自己还没发完火,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把:“我不想理你!”一松开手,发现他的脸被我捏红了,想去替他揉揉,刚伸出去却又收回了手。
林轩凤弯着眼笑了,嘴上还在撒娇:“疼……”
我举起了拳头:“你再恶心我,我就打你!”
林轩凤的睫毛,眼角上都挂满了水珠,这么一笑,更是迷得人神魂颠倒。
他捉住了我悬在半空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前。
那颗心扑通扑通地震着我的手……
林轩凤的脸慢慢凑了过来:“感受到没?每次我一想起你,心就会跳成这个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已经含住了我的嘴唇。
我想问的话没有问出来,可是从那以后我没有再问他。
收紧了勾住他脖子的手,扁舟仍在飘摇。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或许我早已不是自己,因为……突然发疯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不知这一别要到何年才能相见,就是见了面,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而我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刚推开门,发现月光下的影子有两重。
转过身,林轩凤就在我的眼前。
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轩……轩凤哥,有事的话进,进来说。”
两人一起走进了房间,房内一片黑暗。
唯剩几条月光从窗棂洒落。
林轩凤走了进来,面容冰冷,如同此时吹过的萧索晚风。
我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豆般的火光。
火苗在空气中跳跃,屡崃痢?nbsp;
林轩凤的神色依旧凛冽如冰:“现在这躯壳里住的,又是谁的人?”
我慌乱地往前走了一步,碰倒了桌上的蜡烛。
“你别这样,我已经找到《莲神九式》了,《芙蓉心经》的下落也打听到了,我一定会回去,让林宇凰回来。”
烛光震颤,险些熄灭。
林轩凤冷冷地看着我将它扶正。
柔软的长发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轻轻飞扬,昔日的柔情种种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边一抹玩味的笑。
“哦,已经到手一个了?不赖嘛。做了几次他才给你的?”
我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我已经很努力了。”
林轩凤抬起了美丽的双眼。
烛光幽暗,弯弯的眼睛下,浓密的睫毛投落一片黢黑的阴影。
“努力什么?努力上床?还上出感情,是么。”
皎洁月色被暗黄色的烛光湮没。
烛火在密闭的空气中劈啪作响。
我闭上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静谧的夜晚,扁舟细柳旁的两个少年。紧紧相拥。
然,那个羞涩吻着林轩凤的少年,不是我。
四肢僵硬冰凉,胸口仿佛有一块巨石压住,几欲窒息。林轩凤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衬得白皙肌肤剔透如玉。
我轻叹一声:“我是喜欢上他了。”
晚风飘飘,月色明如昼。
林轩凤先是一怔,明亮的瞳孔渐渐紧缩。
额心的美人痣在透漏着点点红光,如同一颗绛红的血色珍珠。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会离开。等我拿到两个宝物后一定走。但是在这之前,请让我留在他的身边。”
林轩凤微微虚了一下眼睛,玩味的神色再也留不住。
夏夜新晴星校少。
没有风。宁静得连蝉鸣都没有。
林轩凤握住了自己的双拳,又故作轻松地放开,最后还是紧紧握住。
脑中浮现了重莲的脸。
清远的笑意,紫罗兰的眼。
用我最喜欢的声音唤道,凰儿。
我想我真的是疯了。公狐狸精真不是好惹的。嘴角轻轻勾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垂下了头:“拜托了。”
良久的沉默。
一双冰凉的手捉住了我的肩膀。
我骤然抬起头。
林轩凤的目光脆弱而无力,却勉强挤出了一个安然的笑容:“宇凰,我会等你回来。就像那一年,你等我。”
我的魂魄在那一瞬间被吸走了。
林轩凤在笑。笑如桃花,风情万种。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连同他那双扶着我肩膀的手。
突然很想站起身,抱住他。
只是我没有资格。
因为,他不是在对我说话。
林轩凤转身离去,留下了一道清瘦的孤影。
“轩凤哥。”如骨鲠在喉,声音沙哑。
林轩凤只是停了下来,却未回头。
“花大哥喜欢你。”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地抓紧了身旁的椅子。我这是希望他和花遗剑在一起罢。然后我就可以霸占林宇凰的身子了,是么。
“花大哥的绀阿剑上有两只绿色的玉碟坠子。”
林轩凤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在对风说话。
“我知道。”
“那是他亡妻的耳坠。”
我想了许久,终于轻轻说道:“薛红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林轩凤道:“是。”
我吞了口唾沫:“为什么。”
林轩凤沉默了一会儿,云淡风清地说:“如今薛红已死,多说无益。”
一阵尴尬的沉默。
又回忆起了那一个夏日。
站在小溪边玩耍的少年,一脸春风般柔暖的笑:“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小青蛙背着小小青蛙,大青蛙是师父,小青蛙是我,那么小小青蛙是谁呢?”
凉风吹入窗牖。
烛台上滴满了微黄的油蜡,晕黄色的光。
林轩凤正待推开房门,却又一次被我叫住:“轩凤哥。”
林轩凤依旧没有回头:“什么事。”
声音有一丝哽咽。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朝他走了几步:“小小青蛙是我,对不对?”
林轩凤的背脊徒然僵直。
我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阵狂风刮过,吹熄灭了蜡烛,吹乱了两人的头发。
林轩凤转身,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顿时我更是手足无措。
正想着怎么去安慰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心又开始狂跳了。
这种感觉……竟和那些回忆中林宇凰脸红时完全一样。
林轩凤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抱住我,就像是把他的思念都灌输在这一个简单的拥抱中一样。
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才想起来,小小青蛙不是我。
是林宇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了我,垂下头,眼中的泪光依然在闪烁:“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匆匆跳出了窗外。
幽微的月色下。
凤翎剑的白羽划过一丝雪白的印记。
门被大风刮开了,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皎洁银葩,繁星点点。
门口站着一个人。
如月色般的颈项,绽放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莲,炽热如同火焰。
深紫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凰儿,我那么喜欢你,你的回报就是和别的那人在这里卿卿我我么。”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大哭的雪芝。
不是平时的重莲。
雪芝哭得声音都哑了,他却哄都没有哄一下。
眼神越来越阴霾。
他扬头挑衅地看着我。
两朵银色的莲花在耳垂上闪闪发光。
我的脑袋里却忽然一片蒙胧。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宇凰,说真的,你有什么好拽的?”
我转过身:“小花菜头,凰少爷我现在心情不好。”
小花菜头道:“你林宇凰敢整人,就偏偏不敢杀人,不是么。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对你说,你真的好可怜哦。”
我挑挑眉,从坐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
从荷包里拿出一只蝎子:“你再说,这玩意就跑你身上去了。”
小花菜头咬咬牙,怒道:“你这没爹没娘的寄生虫!没爹没娘没人要!仗着嗜血三怪为你撑腰就了不起了?你的蝎子还不是找百催花要的!你这寄生虫凭什么嚣张——啊!”
蝎子洒到他身上去了。
我拍拍手:“小花菜头,这种蝎子没有毒,下次我就不敢保证会不会丢带毒的了。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没资格说我。”
看他在地上痛苦地狂笑,转身走掉了。
他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不整他到死,不符合我的作风。
只是他刚好说中我的要害,心虚了。
鼻子酸酸的。
每当看到别的孩子被两双大手牵着在街上行走时,目光会比看到金子还要羡慕。
嗜血三怪收养了我,却从不关心过我吃了什么,想要什么,会不会觉得冷。
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没有金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可我已经满足。
有那么一个人,比这些都要珍贵。
有那么一个人,却不是我的朋友,亲人,或是爱人。
但他是我最骄傲的财富。
他有出类拔萃的外貌和武艺,还有一颗最美最干净的心。
可是他却像他胸膛上的金色凤凰,仿佛随时都会展开翅膀,飞离我远去。
他站在凤凰林的外沿。
桃花明眸弯如月,眉间红痣明如火。
一时看着他,痴了一般。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强烈的震撼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渐渐靠近的身躯,渐渐清晰的容颜。
我心中一紧,猛然扑到他毫无防备的怀中!
他被我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却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恍若一湾泓碧。
抱住他身体的手渐渐收紧,这些年来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骨架却依然瘦削。
可我觉得很安全,很舒心。
头埋入了他的衣襟,模糊地喊道:“轩凤哥……”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不要怕,我也没有爹娘。不过没事,我们两个在一起,比别人都要开心快活。”
我抬头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又偷听。”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好,下次不偷听了。”
我裂开嘴傻笑了一下,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跑掉了。
转过身去偷偷看他一眼。
果然脸红了……
“怎么,又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重莲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一想着林轩凤,又觉得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别人背叛我。”
他轻轻摸着雪芝的头,一脸温柔的笑,“芝儿,爹爹今天心情不好,想杀人泄泄愤,该怎么办呢……”
细长的手指顺着重雪芝的头一直摸到了她雪白的颈项。
重雪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
细细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飘荡:“爹爹……”
月夜中的小生命似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重莲的目光越来越冰寒。
红莲如血。
银莲阴冷。
重莲的嘴边挂着温柔的笑,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雪芝的身上。
“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二十四岁杀了女儿,三,四,五。三,四,五……”轻柔的声音,仿佛是在哄孩子入眠。
我脸刹那间变得冰凉。
“莲,你,你不会的,你在胡说什么……”
重莲的眼睛迷离如雾。
抚摸着雪芝的手慢慢压了下去。
我小心朝他靠过去一步,颤声道:“莲,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不要杀她……你的武功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不要……不要,你会后悔的……”
重莲的笑意更浓了:“天下第一,天下第一。芝儿,安心地睡吧……”
雪芝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爹……爹……”
“放了她,你要不喜欢她,让她当我的女儿,我来照顾她……求你……”
我伸手过去扯重莲的手,纹丝不动。
重莲的表情安然而平和。
雪芝的脸开始胀得通红,白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拼命地挥动。
“爹……爹爹……”
重莲柔声哄道:“芝儿,困了就睡吧,不要撒娇了。”
月色如润玉。
初夏晚风徐徐拂过。
我的脑中瞬间变得空白,膝下一沉,跪在了重莲的脚下!
“莲,放了她,你杀父母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芝儿没有错,杀了她,你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眼眶湿润了,红着眼,紧紧咬住牙关:“求你,放过她,求求你……”
语毕,狠狠地在地上磕头。
寂静。
诡秘的寂静。
唯独头碰在地板上的声音一阵阵响起——
咚!
咚!
咚……
已经说不出话了。
只知道不断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
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个头,每磕一下似乎都会将头砸碎,整个脑袋就像灌了泥浆。
全身的神经都被紧紧拉扯着。
地上一滩鲜红血液。
磕头的速度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浑身失力,可是依然不敢停下。
害怕一停下来,就会看到那小小的婴孩已经变成了没有灵魂的尸体。
最后再也抬不起头。
头顶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猩热温暖。
徒然间,嚎啕大哭的声音划破了这片宁静——
“呜哇——”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
狂喜地抬起了头。
但是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摇摇欲坠,头像是有千斤重,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重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一松,婴孩直坠落下来。
我连忙伸出手去接,大哭着的雪芝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怀中。
雪芝的小脸变成了猪肝色,眼中噙满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只是大大地张着嘴巴,痛苦地皱着脸。
雪白脖子上几道细细的手指印。
隔了许久,她才又哭了出来。
伸出小小的胳膊,紧抱住我的脖子,滚烫的泪水落入了我的衣襟。
我抱着怀里弱小柔软的身体,忽然觉得心疼得厉害。
开始求重莲放过雪芝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这个时候,我居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对不起雪芝。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看她受伤,甚至觉得比自己受伤还痛苦。
雪芝在我的怀里微微瑟缩。
肝肠寸断。
重莲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轻轻响起:“你刚才的反应我很喜欢,这孩子就给你了。反正她的确是你的亲生骨肉。”
重莲转身离开。
我愕然地抬起头,脑中只有他后面说的那句话。
一睁开眼睛,头就像是要撕裂了一样。
雪芝已经在地上到处乱爬,小脚丫在地上咯吱咯吱蹭来蹭去,还漏了满裤子的尿。上天,我这辈子从来没给小孩换过尿布,不要逼我做这种事……
我翻了个身子跳起来,找人帮忙去。
刚拉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重莲。
飘了些细雨,整个奉天城的都被笼罩在蒙胧雾气中。
重莲一身素白衣裳,令人眼前一亮。
他分明没有带什么表情,看去却十分疲倦。
只是眉宇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绪早已退了去,也让人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双重人格,他应该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还好。我指了指雪芝道:“芝儿尿裤子了。”
正爬着玩的雪芝抬起了头。
一看到重莲,水灵灵的大眼中立刻噙满了泪水:“呜……呜……”
重莲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畏畏缩缩地往后躲。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恐却又不敢大声哭泣。
“芝儿,不要哭。”
细长瘦削的大手轻轻握住了雪白柔软的小手。
重莲弯着深紫色的眸子看着雪芝。
雪芝嘴巴扁了扁,一下扑到了重莲的怀中:“爹爹——”
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小孩就是单纯,重莲连道歉都还没有她就先认输了。
重莲轻拍着雪芝的背,柔声道:“爹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是爹的错。”
短暂的震惊后,我猛然抬起头。
“莲,你……什么都记得?”
重莲垂下眼,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一下有太多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重莲抱起雪芝,走到了门口:“参加英雄大会要去报名,隔两天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登记罢……顺便,出去走走。”
我失神地点点头,他把雪芝交给了朱砂。
重莲在楼下撑开一把竹伞。
红楼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走了一段路,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水天一色,皆碧蓝澄澈。
沈水流城郭。
初夏风入鼓鼙。
河水广阔无边,水面烟波浩淼。街道上的行人渐少,商贩开始收拾铺子,屋檐滴雨水,神似落泪。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驿道旁。
“你记得自己想要杀了雪芝?”
他点头。
“那你记得昨天自己说的话么,你说雪芝是我的骨肉,这……这是什么意思?”
重莲轻轻笑了笑。
紫眸也如那江面上的雾,似醉非醉:“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莲神九式》的秘籍开篇我看过了。如果你都记得自己人格变化时发生的事,那去年在泰安我……我……”
重莲的脸色白得有些骇人。
可他的笑容却依旧美得令人心动。
“一个木偶有了灵魂,说自己不喜欢主人,而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因为这个灵魂认为主人爱的人是木偶,不是他。实际木偶只是害怕承认。”
水面烟波滚滚。
碧波翻涌。
重莲静静地握着手中的竹伞,低头看着我。
我双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你不要避开话题,告诉我,雪芝是谁?”
重莲微微一笑:“你说呢。”
花飞飞,絮飞飞。
烟雨溟蒙,行人犹未归。
我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她……她是我的……”
重莲轻眨了一下眼,瞬间恍若永恒:“我会替你拿到《芙蓉心经》,然后,你走罢。”他的脸上粘了些水珠,如梦境般。
细细小雨斜飘。
霏霏润群芳。
明明是雨润时节,嘴唇却干燥枯涩。
这个混帐东西,这时候就别提这种事了,提了心里憋得慌。
我一拳打在他的手上:“胡说什么,我不走。”
就算说出真相,也要等到最后一天。
不希望让他不开心。
“你会走的。”
重莲云淡风清地说着这句话,不带一丝惆怅伤感。
颈间的红莲在这样迷蒙的天气中看去更是嫣红耀眼。
竹伞青盖亭亭,嫣然摇动。
握着伞柄的手指苍白如雪。
我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勉强笑道:“大美人,别乱说话啊。”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表情依旧一片平淡:“等你拿到了东西,等你想起所有的事,不用我说,你也会离开。”
我气愤得想狠狠踹他一脚!
“叫你不要再胡说了!”
撒谎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
我用袖子蹭了蹭脸,一下冲过去抱住他。
青竹伞被撞落在了地上,滚落在了道旁。
重莲的身体冰凉浸骨。
我在他的胸前大口大口呼吸:“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我就不会走,你就当我是死缠烂打好了。”
过了很久。
他的手轻轻搂住了我的腰。
下巴勾在我的肩上,微微生疼。
“凰儿,你知道什么是蜉蝣么。”
“小虫子?”
“蜉蝣小的时候,都生活在水中,一待就是半年到一年。等它们长大了,就会变成飞虫,在水面跳跃,寿命只有三到七天。”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埋了一年就只有几天寿命?太不划算了。”
“是不划算,只有几天。昙花一现。”
我的眼眶湿了,忍住没有哭。
重莲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呼吸均匀而沉稳。
沈水上,一只扁舟。
舟上男子冒雨独立,手握玉笛。越过重莲的肩,我看到了那个人。
眉心一粒绛红美人痣,如凝梅。
扁舟缓缓前行,渐渐消失在江河雨雾之中。
唯笛声凄切,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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