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悸鹿楞楞地呆怔在了原地,只觉得这长街上的万家灯火也都暗淡了。他直觉表哥这看似理直气壮的说辞似乎有哪里不对,可是一时之间他却是无从反驳。
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明明他离京之前表哥丝毫没有与他相争的意思,他都已经打算好这次回京就央了祖母遣人去潘家下聘了。此前,他也确实隐约觉察到了表哥对昭昭若有似无的心意,但是表哥分明就有意地克制住了。
可是为什么今次他从北地归来,表哥的态度就骤然变得斩钉截铁、毫不相让了呢?
杨悸鹿呆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又能够说什么呢?昭昭是这样娇俏可爱又聪颖上进的女孩子,而表哥则是国之肱骨、治世能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哥被昭昭吸引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么,昭昭呢?她是否也……
杨悸鹿觉得胃里沉甸甸的,仿佛他方才在宴席上吃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冷冰冰的岩石寒铁。
他想起自己离京时昭昭在灞桥给他送别。那时候天色尚早,朝露未唏。她折柳相赠,亲手将那尚带朝露的柳枝放进了自己的怀里。纵是后来北地的风沙早已将那一截嫩柳吹地枯黄,可他却依然妥贴地保存着,随身包裹在贴身的巾帕里。
赵子孟提缰立马、气势逼人,杨悸鹿心中难免有些彷徨无措。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在他离家去国的日子里,他们是否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纠葛?又或者,昭昭是否还愿意等他?
耳畔恍惚响起了轻柔好听的女声:“我等你凯旋。”
这是昭昭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拂开桥边尚带晨露垂柳走向昭昭,桥下灞水奔流,他的胸腔里也是热血奔腾。那时候他眼神炽烈,强自镇定。
他问她:“你会等我吗?”
她说:“我等你凯旋。”
她说了会等他。杨悸鹿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信她。
赵子孟惯常善于揣摩人心,见杨悸鹿面上由惊惶到短暂的犹疑,然后恢复成信任和坚定的神色。他哪里看不出他的心理状态?赵子孟只觉胸腔里有克制不住的怒气,仿佛他们是两心相许,而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可是明明梦境里,她与他拜过皇天后土,他才是她的丈夫!
“跟上。”赵子孟留下一句简短冰冷的话,然后扬鞭策马往国公府去。
一路上,两人就这样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策马飞驰,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杨悸鹿控制着马速使自己落后表哥半个身位,夜风寒凉吹得他脸颊生疼。依稀之间,他仿佛是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手脚短短还不会骑马,表哥曾带着他悄悄出府在寂静的长街上飞驰而过。
他狠狠地瞪着眼睛,让冷冰冰的风直直吹进眼眶里。
及至到了成国公府门前,赵子孟翻身下马,然后径自往里走。虽则表哥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可杨悸鹿却记着方才那一句“跟上”。他便也下了马来,随手把缰绳扔给府上的马夫去拴马。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往松风院走去。
赵子孟进了书房,亲手拨亮了灯烛,然后淡淡吩咐引泉:“出去。”他在桌案前坐下,伸手在暗格中翻找着什么。杨悸鹿定定站在他面前,像一杆苍翠的青竹。
赵子孟从暗格里找出了一叠书信,然后随手甩在了桌案上。
这是……
杨悸鹿蓦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他之前也给昭昭的那几封情信!
“表哥!”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怒气。
赵子孟按了按额角,似是不欲多说。他只淡淡道:“用传递军政要务的渠道送私人信函,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杨悸鹿心上一滞,所有的话语都被阻塞在了口中。
“潘昭昭同耶律宁有血缘关系。”
“什么?”杨悸鹿惊呼出声。
赵子孟淡淡道:“耶律宁的生母玉妃乃是昔年大周潘钺将军的遗腹子,这件事情我可以查得出来那么别人辗转周折多方探查自然也可以查到。两国交战的时候你私下送信给她,不单单是怠误军机,有心人甚至会设法往通敌叛国上引。”
杨悸鹿闻言自然也是知晓利害,武将在外最是应当爱惜羽毛使君王放心。
“可是……”杨悸鹿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踌躇了半晌却没有继续问出声。
赵子孟唇角有稍许讥嘲:“你觉得我会因为私心扣下这些信件?”
“表哥,我不是……”
“这些信件我已经命手下擅长临摹的死士仿写了一封送去潘府了,即使那些伪件落在了有心人的手里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杨悸鹿连声道:“昭昭不会这么做!”
赵子孟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薄唇紧抿,勾出些微讥嘲的弧度。潘昭昭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她蠢啊,难保不会被人算计了去。这样的事情又何须让她参与进来呢,由他事前处理了便是。
“多谢表哥。”杨悸鹿自是知晓表哥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心下感激,又有些羞愧于之前的臆测。
“今后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同潘氏昭昭有任何越界的来往,”赵子孟沉声道,“她将会是我的妻子。”
杨悸鹿虽则忌惮于表哥的积威,可是就这一点却是寸步不让。他现在终于稍稍有些想明白了,他想明白了表哥理直气壮的话语里究竟有什么漏洞。杨悸鹿声音坚定:“即使百年前潘、赵两家曾有过约定,并以‘照胆’宝剑为证。可那约定只说了两族子孙百年后重逢,可结为儿女姻亲,并未说就是你与昭昭有婚约。”
赵子孟目露寒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表哥,你之前已娶过一个妻子了,”杨悸鹿不怕死地提醒道,“你当年娶了白家姐姐,是你先毁了潘、赵两家所谓的婚约。”
书房里表兄弟两人气氛冰寒,外边双方的小厮也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
引泉拦截了喜乐、平安两人不让他们靠近书房,两个小厮虽然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少爷今夜同表少爷之间应当会有什么争执,可被远远拦在外边也是毫无办法。
平安悄悄和喜乐咬耳朵:“喂,你说少爷和表少爷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喜乐声音平板单调,只简短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就牢牢地闭上了嘴巴不欲同他议论主子之间的事情。
可是平安哪里是止得住话的性子?他见喜乐容色淡淡没有接腔,便只得闷闷地气了气,可是心里想要八卦的**却是止也止不住。平安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喜乐低声道:“我方才稍微离得近了些听见了那么一耳朵。”他说罢就目光闪闪地看向喜乐。
喜乐依旧是半阖着眼没有接腔。
平安气得腮帮子鼓了鼓,可是八卦显摆的心依然占了上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见表少爷好像说了一句,潘氏昭昭会是他的妻子!他想和我们少爷抢昭昭姑娘!”
听到此处,喜乐的眉毛终于扬了扬,眼睛看向平安似是在追问更多的讯息。
可是平安方才也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夜风里传来的这半句话,哪里知道什么更多的详情。他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说,咱们要不要帮帮少爷呀……”
“你莫要胡为。”喜乐连忙低声警告他。
却说另一边,宴席结束后昭昭等子婳和王璧君一道回了官舍。因为近来她们分别负责三国使臣的缘故,鸿胪寺里便给她们安排了三间相邻的官舍暂住也就省了每日来回奔波的辛劳。
昭昭负责的是北辽的女眷,大奥野公主高傲冷淡,次奥野公主娇蛮难缠,一天下来直将她累得够呛。
子婳被派遣去陪同大理的世子妃白氏,原本听说那摆夷族女子未成婚前就千里追夫将段世子从江南五花大绑带回了大理成婚,以为会是一个泼辣难缠的。可是几日相处下来那白氏倒是出奇地好说话,并没有想象中难缠。
王璧君负责的是西夏的随行女眷,西夏的世子妃温婉端庄,原本就将下面的女眷管得好好的,王璧君倒也乐得轻松。
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闲话,听她们两个讲起白日里的种种趣闻,昭昭不由得捶了捶酸痛的脖颈,敢情就她一个人最倒霉!她想起胖乎乎的曹大人一脸倚重的表情,不由得咬了咬牙暗自叫苦。
子婳说待三国使臣离开后她应当会被调去翰林院里修撰周史,她科举名次极高,确是有可能当上大祈朝里第一个入翰林的女官的。而王璧君却是没有什么政治野心的,她偏爱诗赋不喜吏事,想入昭文馆主持风雅,品评天下文章。
而昭昭想进兵部任职。
回房后,三人各自怀揣着对未来对前程的美好愿景入睡了。睡梦里,昭昭梦见那日赵子孟在湖边拦住了自己。他竟然知道了她同袁家的仇怨!
他说他会出手替她母族报仇,他说要她嫁给他。
昭昭心里不屑极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站在了前世的自己想也不敢想的高处,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以袁穹为切入点,待她依靠前世的记忆布置下天罗地网,她就不信自己奈何不了袁家!
更何况,她还有大长公主殿下的护持。
可是他又说,大长公主殿下是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不是什么慈和的长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