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的清晨。
甘井子胡同口东边把头的第一家,是慈济堂药铺,这会儿时辰尚早还没开门。住在药铺隔壁的关小朵,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拎着扫帚把门口打扫干净。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买卖铺户也挪开门板准备开张。街角包子铺门口冒着白烟,今早头一屉包子眼看就要出笼,外头已排起了长长的队。
大人排队买早点,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就在街边玩耍。他们围成一个圈,来回踢着个快秃了的鸡毛毽子。关小朵瞧着有趣,就把扫把往墙根一丢:
“也带我一个呗!”
说着,她撩起碍事的裙脚往腰里一掖,露出粉白的裤管和大红缎子面的绣花鞋,像个大孩子一样凑到娃娃们当中。
关小朵二八年纪,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好皮相,五官精致,杏脸桃腮,一双灵秀的桃花眼顾盼生姿,就跟她娘刀美丽一样,天生的美人坯子。哪怕只是穿着件再普通不过的半旧胭脂色碎花襦裙,乌黑油亮的发间只别着根寻常的银簪,那张笑容灿烂的娇俏面孔也仍旧光彩照人。
她体态匀称,动作干净利落,抬腿投足间婀娜身姿若隐若现。惹眼的大红鞋面上下翻飞,娴熟地将鸡毛毽子掌控在自己足尖范围之内,引得孩子们一连声赞叹,就连过往的路人也无不侧目,好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不管穿着打扮再怎么土得掉渣,那也是芙蓉镇上最美的妞。
“朵爷!朵爷!传给我!”
“给我!给我!”
孩子们笑着叫着,争先恐后往前凑,抢着接她踢来的毽子。关小朵又连着踢了三两下,嘴里一声“接着”便将毽子高高甩了出去,孩子们仰着脖子,却眼睁睁看着毽子被一个干瘦的青衣书生捏在手里。
就见那人得意道:“我的了!”
那书生打扮的少年名叫麻小五,也住这胡同里,正在门口等着慈济堂的赵家公子赵世安一块去学里。
“小朵,也带我一个呗。”麻小五贱兮兮地一笑,凑上近前搭讪道:“咱们一块玩儿啊?”
关小朵脸上笑容渐收,冷冷地丢出一句:“大早上的,别找不痛快。”
“别介啊!你跟他们一块玩,怎么就不带我玩呢?”
“一边呆着去。”
麻小五却不以为意,晃了晃手上的毽子,挤眉弄眼道:“想要吗?那就开口问我要啊!……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给!”
麻小五是街对角染坊麻老板家的小儿子,生得尖嘴猴腮一脸谄媚相。
没等关小朵说话,孩子们先炸开了锅,个个指着他嘲笑道:“麻小五,不害臊!略略略!不害臊!”
关小朵不想理他,白了一眼,转身就走。
“去去去!”
麻小五赶走起哄的小孩,见关小朵走了,便慌忙把那毽子往远处一丢,讪讪地追上两步:“别走啊,小朵!怎么还生气了啊?……我有事跟你说!”
“你能有什么事?”
“就,还是上次那事儿呗。”
麻小五压低了声音,讪笑道:“你要是应了,我回去跟我娘一说,明儿就带着聘礼去你家提亲!真事儿!”
哪知关小朵顺手就抄起墙根的扫把来,捏在手里一抖:“什么事啊我就应了?!”
麻小五见状有点胆儿颤,朝后躲了半步,大着胆子说道:“还能什么事,提亲呗!昨儿我娘还说呢,你就性子太野了点,把这方圆百里的媒婆都给得罪光了!不然都这岁数了,哪能还不说婆家呢?!”
“跟你有关系吗?”关小朵气急反笑:“瞧你这话说的——我多大岁数了?”
她掂了掂那扫帚感觉轻了点、打人不疼,就往地上一扔,再寻别的去。
麻小五以为这事有的商量,便又凑上前,又道:“你比我大三岁啊!你忘啦?你小时候还尿过我家坑头呢!嗤嗤。我娘就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丫头早晚得是我们家的媳妇儿……你这干嘛呢?”
这时,就见药铺的赵婶把门板挪开,将闩门的杠头顺手放到了墙根。关小朵瞧见,便立马拿起来抄在手里——嗯,这份量正好,起码得伤筋动骨一百天。
麻小五瞧着有些发怵,表情抽了抽:“朵儿,说话就好好说话儿,你拿它干嘛?怪唬人的。”
“小时候尿过你家坑头就要做你媳妇,那我要尿你家坟头,你是不是得跪这喊我声祖宗啊?”
说着,关小朵抓着门闩往地上一杵,瞪起眼睛的凶像活像个门神。
“你这说的什么话!”
麻小五也假模假式地一瞪眼:“我娘说了,女孩家就得有个女孩的样儿!你整天这么恶强霸道地不成体统,当心变成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嘿?我这小暴脾气!”
关小朵那是个现世报,气得将门闩抡圆了就朝那麻小五的屁.股招呼过去。那麻小五也不傻,眼见要吃亏,抱头矮下.身子便躲过这一门闩,转过身拔腿就跑。
赵婶手里拿着把瓜子,倚在门板上边磕边淡淡地说了句:“瞄腰打屁.股,瞄屁.股打腿。”
“走你!”
关小朵单手托着门闩,像投长矛一样就扔了出去。
嗖,啪——
“哎呀!”
芙蓉镇的清晨,麻小五大字形趴倒在马路当中,整张脸贴在地上。慈济堂的门闩重重击在他后腰上,落地后又弹了一下,正打在屁股上,麻小五又闷闷地‘啊’了一声。
关小朵一脸得意地叉腰站在街边:“完美。”
赵婶啧啧道:“这朵丫头真出息,都练出一炮双响来了。”
这时,赵世安从屋里出来,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门闩捡回来,递回他娘手里。
赵婶说:“去柜上拿两贴膏药,给小五捎上吧。”
“备着呢。”
赵世安再次折返回去,经过关小朵身边时,仍是面无表情、低低的声音说了句:“姐,我上学去了。”
“路上慢点。”
“嗯。”
赵世安从地上拎起麻小五,两人一瘸一拐地奔学里去了。
“进来吃早点,还热乎呢。”赵婶将门闩放好,将药铺的招牌摆了出去,招呼关小朵进屋吃饭。
“谢谢婶子。”
关小朵目前的正经工作,就是在这间药铺打杂。
芙蓉镇不大,统共就百十户人家。这药铺也小,雇不起小工,住在隔壁的关小朵平时忙里忙外帮着打理,每月能挣个一二两银子的零花钱。
以前慈济堂坐诊的是赵婶的公公,虽是医术平平,但街坊四邻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需要开方子抓药的小毛病都能治。如今老爷子不在了,赵婶两口子就按着老方子配些中成药卖,靠着针灸刮痧拔罐的手艺糊口度日。
关小朵才刚端起饭碗,就听赵婶在门口跟人说话:“大华子,当差去啊?”
“嗯。朵儿呢?”
“屋里呢。”
听到哥的声音,关小朵把碗一放,拿根筷子串了俩大包子就奔门口。
关小朵幼年丧父,哥哥关华大她十岁。兄妹俩并不是亲生的,当初关华是要饭要到关家门口,关老爷子瞧着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了养子。也是幸亏有他,关小朵才能平安长大——要不然,就刀美丽那丢三落四、着三不着两的马虎劲,关小朵每天都得在各种事故中艰难求生,估计等不到长大就残了。
如今关华在镇上衙门口当差,是个小捕快。
赵婶:“吃了早饭再走呗?也不差这会儿工夫。”
赵婶劝他进屋,关华却摆摆手:“不了,兄弟等着换班,再晚该不合适了。”
关小朵把包子塞到哥手里:“捎着吧,路上吃。”
关华接过来,板起脸孔嘱咐道:“消停点,别给婶添乱。”
“知道了。”
关华点点头,径自走了。
赵婶望着关华的背影,问:“你娘呢?这都多久不着家了?”
“咳。”
关小朵叹了口气:“去年,福兴镇董大财主家小儿子娶媳妇,是她给保的媒,就顺道帮着把喜事一起办了;没几天,大儿子的媳妇生孩子,稳婆这差使她就给接了;等伺候完月子,又赶上董老爷子做六十大寿,还是她;转过年去一开春,老爷子蹬腿归西了,白事仍然是她。”
“合着这家人就没逃出你娘的掌心?”赵婶啧啧道:“这刀美丽可真成。”
关小朵扁扁嘴,也没接话,一脸沮丧地回屋接着吃饭去了。关小朵兄妹几乎是从小就在胡同里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全靠着街坊的叔叔婶子们照应。
说起刀美丽,那可真不是一般人。
若是换作芙蓉镇上的寻常人家,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死了丈夫,日后便要靠变卖家产艰难度日,还要拉扯着两孩子过日子。那生活的主旋律基本就是凄风苦雨可怜兮兮,随时随地都能哭一鼻子的惨调调。
然而人家刀美丽可不一样。当年关老爷子才刚入土,她倒像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沉迷赚钱不可自拔,一门心思在外头捞银子。从倒腾日用百货到张罗红白事,一年到头都瞧不着人影。
一个女人太过精明能干,就会招来诸如不守妇道、不顾廉耻之类的风言风语,尤其还是一个外乡远嫁过来的漂亮女人。
所以,刀美丽的名声不怎么好,但她不怕。她从小跑是江湖卖艺出身,大字不识几个,但骂街的本事可不是虚的。但凡谁敢在她面前提这话,她就能提着菜刀追人几条街,不骂个大获全胜绝不收兵。
‘芙蓉镇头号泼妇’,这名声可不是白来的——老娘凭本事挣来的真金白银,谁敢胡说八道就把谁骂到祖坟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