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身着青袍,头戴毡帽,典型的小老百姓装扮,就这么悠悠然负手而行,渡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五国城内。
把门的金兵见多了他这样散步,也并不奇怪。沈拓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众人将矛一收,任他入内。
这小小城池,一共关押了一万多宋人,很是拥挤。除了俘虏外,还有一猛安的守兵。
金人军制,以猛安谋克为最高的军事首长。猛安,按宋人翻译,实为千夫长,谋克,则为百夫长。实际上一猛安或一谋克统领的兵马并没有这么严格,看守五国城的一猛安,实际人数也只有不到一千人。而且并不是军中精锐,赵氏父子孱弱的一塌糊涂,当日安坐京师,勤王兵马数十万,金兵不过五六万人,他们也畏惧不敢战,在金人心中,派这千多人来看守他们,都属浪费。
进城之后,路上的行人除了金兵看守之外,都拱手让在路边,静静的看着沈拓走过。
宋时,君臣大义已然分明,沈拓虽然丧权辱国,懦弱无能,却仍然是至高无上的君主,而城内居民,又多半是被俘来的大臣,君臣分际更别明显。
“陛下,咱们是回行在,还是?”
一进城内,就有几个太监上前迎着,恭身哈腰,向沈拓请安问好。
就连金人分配给沈拓住的那个破茅草房,也被他们称为行在。
沈拓微微苦笑,摆手道:“暂且不去,先去看看父皇。”
赵佶与赵恒父子,被分开关押在五国城的两端。城池虽然不大,沈拓却还是要依着当时的礼法规定,每天晨昏定省,早晚请安,徒步行走,遇到刮风下雪的恶劣天气,当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什么时代守什么样的规矩,沈拓现在除了一个身份外别无任何基础,是以他自然不会加以毁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沈拓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土壤,想活的更好更开心,就得先适应它。
听得沈拓的答话,那太监咪眼一笑,一边弯腰引路,一边道:“陛下孝感恪天,太上皇一定会很欢喜。”
沈拓知他原本是专门服侍道君皇帝,后来金兵薄城,赵佶害怕传位给儿子,也将这些心腹太监指派给他,其实也是有监视的用意。此时落难,这太监仍然重视老主子在人心目中的地位,甚是无聊。
当下也不理他,只是自己信步而行。
五国城内很是荒凉,四处都是矮小的土围子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房屋。城内居民又全是俘虏,一个个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再加上金兵来回巡逻,挺胸凸肚,骄横不可一世,气氛真是压抑之极。
再加上前几天大雪之后,雪化泥泞,行人在烂泥般的街道上行走,当真是苦不堪言。
沈拓若不是少年经历贫苦,打熬的好精神,未必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下来,并且信心一日大过一日,总想着摆脱困镜。
他们由西门入城,一直往东,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城东的一处荒地前。
因为赵佶和赵恒身份特殊,金人并没有安排他们与常人同住,而是各在城池东西两侧,安排了一大片空地,建起房屋,令二人分别入住。
近侍和太监,也不能同住,而是远远的住下,方便照顾起居便是。
沈拓穿过一片辗压的还算齐整的院场,到得小屋的柴门前,略整衣衫,然后朗声道:“儿臣恒,给父皇请安。”
屋内传来一阵老人的咳嗽声,半响过后,方听赵佶道:“是恒儿,进来吧。”
沈拓依言推门而入,因天近傍晚,屋内昏黑一片,眼睛适应不了,一时竟不能视物。却听房内一阵悉索声响,赵佶却是点燃了一盏油灯,灯光先是微弱,跳动几下之后,便散发出一片昏黄而又明亮的亮光来。
赵佶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虽是精神看起来还好,依着史书,也还有好些年头才会逝世。刚来北国时的不适应浙浙离去,反正除死无大事,南方又有赵构保住宗庙,看来一时还不会全然亡国,赵佶却是很能安慰自己。同时,还在幻想着有天赵恒能够返回大宋,重新为帝,所以对他还寄有厚望。
沈拓依着规矩,在房内地上展衣跪了,向着赵佶叩首行礼,然后方才起身。
虽然见着赵佶已经多次,沈拓每一见他,却总是百感交集。就是眼前这个清瘦老人,任用奸佞,苦害民力。北宋的军事实力,毁在他信用的宦官童贯手里,北宋的政治制度,毁在他信用的奸相蔡京手中,除此之外,花石纲一事使得天下民力凋敝,江南富庶之地,竟也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可见当时的朝廷,对农民的压迫的残害,有多么的严重。
再有,便是在处理金辽关系上,不自量力,与金一起打击奄奄一息的辽国,全然看不出前后拒狼,后门入虎的大势。而在金人攻来后,又百无一策,只知道传位给儿子,自已躲在深宫不再管事。
爱虚荣,皇帝的尊号加到几十个字,也是由此人开始。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写的一笔瘦金体好字,一笔好画流传后世,艺术成就不在任何知名的书法家和画家之下。
这样的一个人,按说是该被唾骂和痛恨的。可是与在书上读史不同,当这个老人以自己父亲的身份,颤巍巍的与自己说话时,沈拓却很难有特别痛恨的感觉。
有时,他也不免自嘲的想,人真是感情最复杂,最难揣摸的动物了。
却听赵佶又咳了两声,沈拓忙道:“父皇可是着了风寒,要不要传御医来看看?”
当日城破被俘,却也有不少宋室御医被一起押来,被金人带走不少,也还有几位留在此处,为皇室和百官看病。
赵佶摇头道:“不需要,只不管是偶感风寒,已经命人煎了药服了,感觉好了许多。”
沈拓不安道:“儿臣出城太久,竟不能来服侍父皇,罪莫大焉。”
他的话自然是应景之辞,虽然对这个老人恨不起来,却也不可能与他有父子之情。
赵佶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思,在他心中,在他眼前这个儿子,是他的长子,先封韩国公,然后是京兆郡王,定王,政和五年封为皇太子,一直是顺顺当当,没有波折。他对此子很是满意,而赵恒也对父亲心怀感激,在金人侵到东京城下时,曾经勒令赵佶出城谈判,赵恒虽然胆小懦弱,却也不忍心将老父推到风口浪尖,没耐何,只得自己亲自出城,到金兵大营与敌人谈判。这样的行径,若不是此人确实孝顺,当真是不可想象的。
却听赵佶道:“恒儿,前日让你看的书,可读完了?”
沈拓躬身答道:“是的,儿已经读完了。”
赵佶点头道:“我自来此,失帝王身份,反而开始爱读史书,每日不缀。这李泌,原本不知道他是何等人,读史之后,方知此人是命世良臣,对大唐忠心不二。我儿要将他的传记好生看了,日后观识大臣,也好有个准则。”
他说完就咳,沈拓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又在他背心捶打片刻,赵佶的咳嗽方才止歇。
半响过后,赵佶匀过气来,方向沈拓道:“我儿要记得,亲贤臣,远小人。这一条千载之下,思之仍有道理。”
沈拓苦笑,现下被金人严加看管,而且他也知道赵构绝无可能迎还他父子二人回去,偏生这个老人却对将来充满信心,沉迷在让赵恒重新执政的幻想当中。
其实不但是赵佶,在宋人心中,赵恒,亦就是沈拓,仍然是大宋最名正言顺的君主,由他重新执掌大政,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在这样的思想氛围下,却也难怪赵构打死也不敢迎接这个兄长回国。
只是苦笑归苦笑,却也不必在赵佶面前顶嘴辩论,只得答道:“儿臣记得,父皇放心。”
赵佶叹道:“来此之后,读书越来越多,方知道自己以前的事,很多荒唐之处,可惜,现在追悔莫及。儿重掌国柄后,一定要多行善政,以为父赎罪。”
沈拓只得又道:“是,儿臣一定铭记在心。”
赵佶这才无话,又问了几件沈拓生活起居的小事,便摆手道:“好了,我这里没有什么事,天色眼看要黑透了,你早些回去,路上也好走些。”
沈拓原待答应,却见灯光影射的墙壁上,有几行字,却是黑迹未干,不由好奇,问道:“父皇又写新诗了?”
赵佶嘿然道:“闲来无事,又想想以往的事,很是后悔,何以解忧?只好没事写上几首,以算是为来者所鉴吧。”
沈拓无语可以应答,只是踱到那墙壁之前,注目细看,只见墙上一笔漂亮的瘦金体字,笔走龙蛇,漂亮之极。沈拓虽然对书法并无研究,却也是知道,这是难得的上品。
却见上面写道《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沈拓看完,只觉凄凉难禁,想及自身遭遇,岂不是一样有家难回。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却听赵佶断喝道:“我老了,所以才写这种东西,以寄哀思。你还青壮,不要做这种模样。我父子二人,误国误已久矣,还要继续误下去吗?”
“是,儿臣知错了。若是有机会回到故国,誓要强兵富国,以定我大宋万年之基。”
“好好,吾儿此语,甚慰朕心!”
赵佶大悦,着实夸奖了沈拓几句。又道:“构儿已经建极称帝,不知道几时能与金人达成和约,迎我父子二人返国。他非长子,称帝亦是不得已之事,返国后,仍然是你做主的好。”
沈拓看他神情,又是欣悦,又是惶恐,又有期盼,却也不想伤害这老者之心,只勉强敷衍道:“九弟天性纯孝,友爱兄弟,只要南面大局稍定,使得金人不敢小觑我大宋,必能达成和约,到时我父子便能回国了。”
“好好,就盼这一天早点儿到。”
两人自此无话,沈拓又施一礼,方才倒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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