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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劲搬到了穆凝家隔壁,乐舟总爱趁穆凝不留意的时候到隔壁串门,穆凝做完晚饭不见人影了就去肖劲那里找人,一来二去,这样的状况成了常态。
肖劲却高兴不起来。
亲近之下,他更能感受到穆凝如今对他的淡漠。她平静地与他对视,无论他眼里是痴迷、惶惑还是忧愁,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发生任何改变。
夏转秋,秋入冬,眨眼又是春节。
董玉这几年一下子老了很多,身体也大不如前,医生说,如果身体再不调理,她撑不了五年。肖劲要回A市陪母亲过年,考虑再三,他想带上乐舟。
询问穆凝的意见之前,他一直忐忑难安,穆凝心里对他家人连同对他的恨他现在体会深切。
如果不是有乐舟,穆凝恐怕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周三,肖劲陪女儿吃完晚饭,早早地送她回家。穆凝见乐舟进门以后便要关门,肖劲伸手拦了一下,穆凝抵着门看他,“还有事?”
肖劲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地,设想好的委婉变成了直白,“春节我想带乐舟回去见见我妈。”
穆凝沉默。
肖劲说:“当年的事情她的确有错。我父亲已经一力承担下所有责任,肖萧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我过来以后,如今就只剩我妈孤身一人在肖家。她年纪大了,儿女不在身边,身体每况愈下,如果你能答应让我带乐舟去给她见一见,她也许能多活几年。”
“肖劲,”穆凝拉开门,“我不想乐舟对肖家认祖归宗,她跟我一样姓穆,我不觉得有让她去A市的必要。不管你母亲现在愧疚也好,觉得当年并没什么错也罢,我母亲的死都已经造成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忘记,更不会原谅。乐舟现在开始记事了,见了什么人以后都会记得,我不想让她记得。”
她一番话说得不留余地,肖劲眼睁睁看着门板在自己眼前关上,眼神一寸寸暗淡下去。
第二天,肖劲回了A市。小刘没有回老家,快过春节了,她知道穆凝公司工作忙,便过来帮忙照看乐舟。穆凝有了时间,中午下班以后去医院取了体检报告,前几个月她去医院做过检查,身体在变差但没有到支撑不住住院的地步,而这回医院已经连续催了几天,她不得不去了。
她开车回来,打开门,远远地听到房间里有几个人的说话声。她低头换鞋的动作一顿,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敛起所有情绪。
“乐舟?”穆凝唤了一声。
“妈妈。”立刻有人回应,转眼跑到她脚边。
小刘跟过来,脸色有点尴尬,“穆凝姐,乐舟的爸爸带了客人过来。”
穆凝自然听得出来他带来的人是谁。她挂好外套走过去,看到已经从沙发上站起的母子。
董玉整个人苍老不少,满鬓白发,背也弯了。看得出身体状况很糟,肖劲扶着她站,她脚底下却不稳,似乎随时都能跌倒一样。
穆凝脸上没任何表情,肖劲解释道,“我妈一直想过来看看乐舟,我便跟她一起飞过来了。”
穆凝抿了抿唇,看到乐舟在三人之间打量的眼神,平静道,“坐吧。”
“穆凝,阿姨知道我们一家人对不起你们,你肯生下乐舟,阿姨很感谢。”董玉道。
穆凝坐下来,乐舟钻进她怀里,对着董玉依旧有些好奇地盯着看。穆凝说:“乐舟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会不要她,并不是为了肖劲,更不会是为了你们。乐舟跟你们除了有不得已的血缘牵系以外,并没有任何关系。她需要的是善良正直的亲人做榜样、做引导,背后那些肮脏的事情我不想让她触碰到。倘若您对我母亲的死有一点愧疚跟悔意,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穆凝抱起乐舟要进卧室,董玉颤巍巍站起,出声拦她,“穆凝,我有话想跟你说,说完我就走。”
穆凝脚步顿住,小刘见状将乐舟抱走,肖劲也回避,躲了出去。
穆凝站在原地未动,董玉迈动脚步一点点移过来。
到了合适的位置,董玉停下来。“我们已经为当年的事付出了代价,这个家再也不像家。肖劲过得很辛苦,公司、家里的大小事他都要操心,但他找到了你,又知道原来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便不管不顾地跑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知道你恨我们,但是肖劲没有任何错,就算他曾有错,他从头至尾为你做的那些也足够抵了。”
穆凝冷笑了一声,“您到底想说什么?”
董玉笑容淡淡的,“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以后肖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放心。他心里还有你,如今又有乐舟,以后恐怕也不会跟其他女人成家,在我死之前,我很希望他能跟你有个好的结果。”
“好的结果?”穆凝笑,“您心里其实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从我母亲被肖萧杀死的那天起就变成不可能了。”
“肖劲他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我们知道肖萧杀了人,立刻就把肖劲送出了国,他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他知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都是事实。”
董玉语气变得无力,“就当我求你,你要我亲自跪下来求你吗?”
穆凝满脸的难以置信,她摇摇头,后退一步,“您还是省省吧,我担当不起。”
董玉脸色僵硬,已经弯下去的身子似乎怎么都直不起来。
穆凝沉默了一下,“您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会有死刑吗?一个人杀了人,他会愧疚后悔吗?不会的。就算是因为冲动,事后他只会害怕,害怕受到法律制裁、问责,而根本不会有半点悔意,再多的感化教育都是徒劳,唯有一命抵一命才足以告慰无辜死去的人的亡灵。杀一个坏人尚且需要付出代价,更何况我母亲何其无辜?她如果还活着,就能看到她有了外孙女,可是她死了,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精神病人很多,他们杀了人,法律无法给他们定罪,那些被无辜杀害的人白白死去,留下痛苦的家人,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更何况,肖萧的精神状况证明是伪造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吗?我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无辜被别人杀死的不是你们?可我不能那么想,你们一定得好好活着,带着遗憾,忐忑,寝食难安过一辈子!”
董玉张了张嘴,再也讲不出话。她脸色很难看,转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她开门的时候肖劲立刻从对面的墙上直起身子,待发现董玉的神色以后,往门里看去,却只看到穆凝的侧脸。她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去卧室看女儿。
小刘轻轻拍着乐舟的背,乐舟本已慢慢睡了过去,听到门口的响动立刻醒了过来,喊了声妈妈。
穆凝挤出点笑意,坐到床边。
乐舟挪挪屁股靠过去,躺在她腿上,一只腿叠在另一只腿上,晃了晃脚丫道,“妈妈,刚刚的老奶奶是谁啊?爸爸没说,但是老奶奶说她是爸爸的妈妈。”
“嗯。”穆凝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她说的是真的吗?那她就是乐舟的奶奶吗?”
穆凝回过神,握着她的手道,“她不是。”
乐舟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小刘抬头看了穆凝一眼,“穆凝姐,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注意安全。”
小刘走后,乐舟盘腿坐在穆凝对面,歪头问道,“妈妈你不开心吗?”
穆凝摇头,“没有,妈妈只是有点累。”
乐舟跪坐起来,轻轻敲着穆凝的肩膀,“乐舟给捶一捶就不累了。”
“嗯。”穆凝笑着应了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体检报告上,脸上的笑容很快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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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宋征带着宋泾修回了宋宅,只剩穆凝跟乐舟一起过除夕。乐舟闲不住,见穆凝在包水饺也要凑上去帮忙,穆凝怕她帮倒忙,扯下一小块面团给她玩,乐舟自己捏小鸭子,捏了一只又一只。
“妈妈,我去把爸爸喊过来好不好?”
穆凝头都不抬,“他不在。”
乐舟语气充满遗憾,“爸爸一个人跑出去过年吗?好可怜。”
穆凝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话。
隔壁。
肖劲接到白谦岳的电话,“再过几分钟春晚开始了,你小子不会正开开心心地守着老婆女儿等着看吧?”不管穆凝跟肖劲之间经历了什么,如今是何种状况,在他心里,就算两人没结婚,穆凝也是肖太太,毕竟连孩子都有了。
肖劲面前零落躺了几个酒瓶,他按着额头道,“我一个人,没敢过去。”
白谦岳沉默两秒,说:“怂!”
肖劲低声笑了笑,“你呢?那边怎么样?”
“我这儿热闹着呢,我要不是跑到二楼书房来,电话里得吵死。两个孩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整天跑来跑去,打来打去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让肖劲听起来却是满满的炫耀,肖劲头更疼了,他从沙发里直起身,又捞起一瓶酒。
酒入愁肠,百转千回,涩意从胸腔一直蔓延到鼻子眼睛里。
电话那头传来尖细的童声,白谦岳说:“不行我不跟你讲了,那两个活宝又打起来了,我得下楼看一看去,你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也别太压抑自己,如果真想跟她们一起过年就去敲门。”
电话挂了,肖劲躺倒在沙发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间他似乎听到了隔壁传来的笑声,他慢慢睁开眼,站起身,拿上外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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