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在黄白丁跟前的那把飞剑,倏然向前飞出,直刺黄白丁小腹,却在堪堪触到衣裳的时候再次停住。黄白丁神色如常,冷冷地看着矮小道人。
那矮小道人面色一沉,“少当家,你把天给聊死了。这么说话,容易害人害己。”
任平生那边,静静对峙的魁梧军将,晃了晃手中的乌金令牌。黄白丁暂时不能死,但既然话不投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青衫少年,却是可以动手了。
矮小道人与军将几乎无需商量,在认知中,就已经给了任平生一个银池会的天才苗子、或者高层子侄这么一个身份。这是常识,无需证实。
这是任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个军将出手。先前把他逼的一路退却的,只是对方以极高境界的兵家神通,祭出的那股沙场杀伐气息,根本没有出手。
只见那军将手中的令牌,瞬间大如高塔,横空扫来,所过之处,长空风卷残云,地面土石翻飞,如天龙吐息,地牛翻身。任平生知势不可挡,那悲天十七剑一式式闪过脑海,却始终无法令他有递出一剑的信心。
任平生按剑不动,双眸如水,凝神观望。他在看那如同高塔般的令牌,能发出如此强大杀力的气机脉络。人身五府,以土府最厚实,火府最炽烈,木府生机最旺,金府最锋锐,水府最温润。
兵家杀招,一出手便是群攻杀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那一股吞吐云天,翻滚大地的威势,眼看已到身前;任平生不挡不格,不闪不避,轻轻递出一剑。
那一剑,并无威势,亦无剑光,只循着整个小天地里,土气最浓郁处,轻轻割裂空间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剑之际,任平生忽然惊呼一声,面色泛青。
一剑既出,整片天地的气息流转,为之一滞;那吞吐云天的气息,瞬息减弱,只余阵阵虚空涟漪,环环荡开;而那原本如同地牛翻身的地面,不再翻滚,却变得飘摇不定,难以立足。
饶是如此,任平生全身上下,如遭巨锤一击,身体被砸得飞上半空,跌出十数丈外,正好落在箱车阵中的一匹马背上,引起马群一阵惊慌嘶鸣,四处踩踏。
良久不见两边林中有箭矢射出,车阵中毕竟有近半数车夫,并非银池会徒众,早已萌生退意;此时马群一乱,七八个人趁机上马,就要策马逃窜。
只是第一匹马刚要奔出车阵,箱车行列出口处,便现出一个身躯高出山头的军人巨像。那巨人手持如同高塔的乌金令牌,迎着马前一指,马匹受惊,纷纷奋蹄立起。那几个骑马的车夫,吓得身如筛糠,伏倒在地,跪拜不已。
另外有十余个原本分列车阵两侧,严阵以待的车夫,纷纷转过身来,十数支箭已上弦的弓弩,一致指向那句高大军人巨像。只是看那如山般的壮硕身躯,这十余名弓箭手,都没了击发弩箭的心气。
任平生被那匹受惊骚动的马掀翻在地,浑身痛楚难忍,动弹不得。他当时其实心中了然,那乌金令以军阵杀着一扫之势,足以将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更加要命的是,对方的这种术法神通的气机脉络,他已经了然于胸,甚至,数年来每逢激战之中,对自己的对手施展望气之法,从来不曾有过像这一次看得那么清楚。
所以他一剑递出,一式天堑,理应能割裂对方术法的整个气机脉络,就算身受那乌金令牌一砸,这样的纯粹气力击打,对于体魄早已打熬刚强的任平生而言,当无大碍。
但正是这集毕生修为的一剑,以从心圆满的境界递出,任平生竟然惊觉,力不从心,剑亦不再从心!
对方那强大的土属气场,让他的出剑,变得犹犹豫豫,轻飘飘。所以出剑之时,他一声惊呼,不知对方身上,到底蕴藏何种神奇无匹的剑道压胜。
任平生强忍剧痛,从地上缓缓坐起,浑身筋骨,如同寸断。他再次抬头之时,便看见那尊军人巨像,耸立车阵之前岿然不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俯视着整个车阵,眼下那骚动不已的人群车马,尽如蝼蚁。那巨人军将,只需用手中的乌金令牌凌空拍下,车阵中的芸芸众生,便都是被拍成肉酱的下场。
黄白丁只见任平生被对方一扫之下,远远飞出,不知生死;双眸之中,目光愈发狠厉。他突然飞身向前,那悬停身前的飞剑,未及作出任何反应,直接刺入黄白丁肚肠之中,消失不见!
如此疯狂拼命的举动,那矮小道人也不觉呆了一呆。只见一道刀光,挟风卷黄沙之势,往那道人汹涌扑去。
矮小道人如同眼睁睁看着一盘到口的山珍海味,突然间变成了一坨狗屎,脸色铁青。他狠狠一咬牙,心念骤动。黄白丁只觉腹腔之中,阵阵绞痛,期间有道道冷气,凉飕飕的透入胸腹之中。
那把飞剑在他的腹腔内横冲直撞,几进几出,已经在腹背几间上开了几个透明的洞。黄白丁的整个腹部,如同四处漏风的皮囊筛子一般,鲜血淋漓,兜着惨白可见的肠子。
如此重伤之下,任你如何钢筋铁骨,即便皮囊生机尚在,心境也已死绝,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而已。
然而,矮小道人的脸色,由狠厉铁青,变成了无比恐慌。因为,他从见过很多狠人,却从没见过像黄白丁种,垂死之际爆发出来,而令天地失色的狠!
那道刀光,非但没有任何阻滞,反而更加疾如闪电,挟万钧雷霆之威!
道人双眼圆睁,看着一具已失去头颅的躯体,如飞倒退,然后轰然倒地,脖颈中那碗大的断口,血溅如注。
那颗甚至道髻都没有半分凌乱的脑袋,挂着那张刀刻斧削般的惨白脸皮,远远飞出,砸在十余丈外的一架箱车上,滚落尘埃。
黄白丁横刀身前,一步步往箱车阵行来;步履稳健,满身是血。
那个原本身躯如同巍峨山岳的军将,不知为何竟恢复了真身原型,立于车阵之前。他已看出,那个剑术精奇的青衫少年,和眼前这个身受重伤的银池会少当家,都已经不堪再战。
但他从黄白丁的双眸之中,看不到丝毫孱弱,痛苦,畏惧之色;那一双精光如炬的眸子中,只有死亡!
他见过别人眼神中的杀意,仇恨,疯狂,绝望。但没见过一个活人眼中的死亡。
在那样的眼神里,一切已死。
在这个世间,除非是已经道证长生的巅峰修士,否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战胜死亡。
军将的周身,瞬间杀气升腾,整片天地之中,蓦然充斥着某种来自远古战场的萧瑟气息。
黄白丁依然稳步行来,穿过那道笼罩天地的杀气屏障,走入自成一体的远古战场天地之中。这种游离着无数战死者的残留英魂的萧瑟气息,会疯狂地饕餮任何活物的生机。
然而,这个看似重伤将死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根本没有生机。一股极强的阴煞之气,甚至将那些残留英魂惊动四散逃窜,若不尽快收拢,便有魂飞魄散之危。
魁梧军将高举手中的乌金令牌,只见那令牌突然乌芒闪现,瞬间爆长,割裂长天劈下,似要将整片大地,连同走在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行尸走肉,一举辟为两半。
黄白丁裂开唇齿,阴恻恻一笑,口中便有鲜血源源不断,溢流而出;那样子,说不出的阴深可怖。
待那道割裂长天的乌芒将至头顶,黄白丁突然身形前倾,不闪不避,也不挡格;整个身形,突然化作一道刀光,弹地而起,朝着魁梧军将的胸膛激射而出。
那道乌芒,势必将这具已经化作刀光的躯体劈为两半。
但是,那道被劈为两半的刀光,依然会毫无阻滞地射穿军将的胸膛!
任平生眉头紧锁,那片原本漠视世间一切的心境,突然间似乎被那道赴死而去的刀光,划开了一道口子。
魁梧军将神色寂然,看不出是何种感觉。若真的就此被一个最多不过四境的年轻武夫,越境换命,还能有什么感觉?
破裂而来的长空之中,突然乌芒消失;那道激射而去的刀光之前,已经失去了魁梧军将的身影。
待到刀光消失,再见黄白丁那鲜血淋漓的身躯落地站稳之时,那个魁梧军将,已经飞遁而去,远在数十丈外,瞬息间没入黑暗层林之中。
黄白丁一口气泄,再无法保持清醒,只见他身形摇晃几下,终于躺倒在地,气息断促。
任平生勉强支撑着如遭万箭攒射的身躯,踉跄走到黄白丁身边。他从自己的包袱之中,取出一只工艺拙劣的瓷瓶,拨开塞子,便有极其难闻的药气,扑鼻而来。
任平生从瓷瓶中倒出一些黑色粉末,一点点往黄白丁腹腔上的伤口洒去。那药粉,也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一旦沾着皮肤上的血洞,便即开始粘合,凝胶,便好似瞬间生出了一张新的皮肤。
片刻之间,黄白丁身上的数个剑洞,都已经止血粘合。
任平生将伸出一手,将手掌覆于他的百会之上。这种治疗生机枯竭的方法,他的父亲任强,曾于三年前在一个垂死的小女孩身上施展过一次,后来传授给了任平生。
只不过,本事重伤之余,任平生元气不足,也仅仅是做得让黄白丁恢复生机,行动无碍,便即收手了。
“大恩不言谢。”黄白丁喘着气道,“这一条线,短期内我们是不会走了。你什么时候有需要,只需带句话到南荒越岭的北海洲恨剑滩;我黄白丁,携整个银池会数千好汉,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任平生淡淡道:“那倒也不必。你这人,很爽!想必俭叔也跟你说过,我投奔你的商队,只不过是想藉此掩藏行迹,方便赶路而已。”
黄白丁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毕竟,今天若没有你,咱们这一伙人,必然都死于非命。”
顿了一顿,黄白丁看着他,面色凝重,“更麻烦的是,那块海山令,其实就在我身上!到了那两个人手中,整个银池会数千兄弟,还有我们百多年来贩运私盐的各条脉络通道,都要被他们连根拔起。恨剑滩数万渔民盐伕,也会就此变成一盘散沙,任由他们奴役盘剥。”
任平生心下震惊,茫然道:“既然如此,我昨晚已经将先天卦象占卜的结果告诉俭叔,你们……”
“少当家,你没事吧?”俭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踉跄走进,那个苍老的生意,此时却高亢了许多,打断了任平生的话语。
但任平生话已出口,黄白丁何等机警,那边原本跌落在地的弯刀,有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俭叔身上的箭伤,虽然洞穿大腿和肩胛,却都是皮肉之伤。他手中的长鞭,有意无意,便是蓄势待发之态。
黄白丁长叹一声道:“俭叔,从对方开口索要海山令之时,我便知道,银池会中,出了内奸。”
俭叔握鞭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黄白丁继续道:“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居然是你。”
俭叔那褶皱纵横的脸上,抽动几下,怆然道:“少当家,你若活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恨剑滩的普通盐伕也会,咱们这个稍稍能多喘口气的银池会也罢。在强大的道家宗门之下,咱们都是一般蝼蚁。那个被你杀了的道长,说得对,咱们都是过街老鼠。活不像个人样,死也不得好死。人活一辈子,你甘心?”
“做了一辈子的道家对头,逆天行事;杀了我,夺了海山令,他们就能许你个翻身的机会?”黄白丁冷冷道。
“不止如此,我本来能藉此机会,跨入道修门槛,成为玉带山宗门的嫡传弟子。”俭叔凄然道,“这种事,你也别怨我。换成你到这个年纪,只会做得更加坚决。”
“那么现在呢?”黄白丁道,“你有没有想过,背叛帮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我没想过会有现在”俭叔道,“一个金丹剑修,外加一个同为金丹境的兵家修士,你们不应该有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