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孟小满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可前往刺史府的路上,她却无暇为此提心吊胆——倒不是她胆大沉稳,而是因为她身边多了个絮叨不休的同行之人。
“……曹公请看,城东浮屠塔又有不同,乃是新近落成,其寺虽不比城南浮屠寺临河而建,修得雄伟壮丽,却得江左纤巧风韵,别有一番意趣。寺中还有得道浮屠驻锡,其人颇有修为,深得信徒推崇。下邳城中浮屠寺院宝塔众多,可看之处不少,曹公若得空闲,不可不游览一番,或可品得几分诗意,也未可知。”
说话这人生得相貌端正,讲一口地道官话,谈吐不疾不徐,举止间自有一番文人风雅。他几乎与孟小满并辔前行,只依着身份落后了半个马头,倒比跟在孟小满身后的赵云、典韦还显得亲近。
此人姓孙名乾字公佑,原是刘备的从事,那封刘备的书信便是由他送来,如今同孟小满一起往刺史府去,便顺势攀谈起来。
孟小满不好公然驳人面子,虽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心里却早不耐烦。
想她自幼多经坎坷,假扮曹操以来,她又恐怕自己露出破绽,整日兢兢业业、俗事缠身,哪有赏玩风景的闲情逸致。主公如此勤勉政务,下属自然更加谨慎,就是偶有雅兴,也不好拉上主公一起寻欢作乐。
再加之曹操本有个阉宦之后的尴尬身份,那等酷好清谈的文士名流多有轻鄙之意,不欲与之多加来往。孟小满戏做得虽好,毕竟不是曹操,又不精诗文,忙碌间也未把这等冷怠放在心上,以至她假扮曹操几年间,还从不曾听过这样无用的文人之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笑而不语。好歹忍到了刺史府门前,孙乾自去寻刘备,这才叫她耳根清净下来。
其实孟小满的敷衍之态孙乾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他对此倒也不以为意——不如说,孟小满这般反应,他实是正中下怀。
陶谦躲了这些日子,今晚突邀众人过府,任谁也想得到必有要事。各为其主,孙乾心里自然也有一番算计。他絮絮叨叨这一路,就是为了叫孟小满静不下心来,好叫刘备到时候能够占个先机。
只可惜孙乾这次却打错了算盘,孟小满平日里和郭嘉斗口早成了习惯,孙乾这点儿唠叨,她哪里放在心上,虽不耐烦,倒也恰好免去了一路上忐忑不安的烦恼。
陶谦说是请众人议事,刺史府的厅堂上却已经设下了酒宴。廊下堂上都摆了火盆,美酒也已烫得滚沸,孟小满一进屋便觉室内温香扑鼻,熏人欲醉,和她在兖州时大不相同。赵云和典韦见此情形,不由得对视一眼,反倒更加警惕。
陶谦见孟小满一行到了,忙率众人起身相迎,彼此见礼。眼见刘备、陈登、陶谦等人面色如常,叫孟小满一时间也难猜出,兖州之乱徐州是否已经知晓,便也做出一副赴宴的轻松模样。
“吾来迟了,有劳陶公及诸位久等,望请见谅。”孟小满扫了一眼堂上,见徐州稍有身份的官吏皆得以出席,刘备、曹豹、糜竺、陈登等人也俱都到齐,连忙告罪。
“不妨,不妨,孟德快请入座。”陶谦今日看上去无论精神还是心情都不错,亲将孟小满让到了左首首席。
孟小满对面坐的便是手掌徐州兵权的曹豹,曹豹下首坐的那人,看身形相貌也是一员武将,孟小满来徐州这些时日却不曾见过。方才众人尽皆起身相迎,独他始终稳坐不动。孟小满起初不察,如今待众人见礼之后各自入席,顿时显出他来。
“啊,孟德,此乃臧霸臧宣高,官拜骑都尉之职。”陶谦知他二人互不相识,连忙开口道:“宣高,此是兖州刺史曹公孟德。”
臧霸这才起身,朝孟小满一抱拳:“见过曹公。”
孟小满其实早见臧霸方才不经意先看向自己身后赵云,已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但臧霸不与赵云攀谈相认,架子又大,她也就假作不见。如今臧霸行礼在先,她自然也是搭手还礼。“原来是臧宣高!吾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曹公过奖。”臧霸嘴上如此说,神色间却不领情,“某一介莽夫,又有何能,可闻名于诸公。”
臧霸这般不识抬举的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就连最会打圆场的刘备也苦笑着没有开口。
孟小满倒不以为意,兀自答道:“吾来下邳路上,途经开阳,见此地盗匪绝迹,甚是太平,此皆是宣高镇守之功。”
臧霸以为孟小满出言讥讽,顿时沉下脸来,他可不是个好脾气能忍让的人。
赵云在开阳的经历,臧霸不信眼前孟小满会不知情。何况在座之人又有哪个不知,琅琊开阳,兵既是匪,匪既是兵。臧霸曾屈身为贼,麾下兵士也多为山贼出身,而后虽得臧霸操练约束,也终究是贼性难改,否则怎会有抢夺赵云白马之事?臧霸若是脾气好,又怎么会和赵云打过一回才同门相认?
“吾知宣高将贼盗收于麾下,率其改过,已是大善,”可孟小满接下来话锋一转,神色诚恳,说到最后甚至颇有几分伤怀之意:“然又听闻昔日宣高年未弱冠,便冒险救父性命于冤狱之中……吾不止叹宣高之勇,更敬宣高之孝矣。”
时人最重德行名声,其中又格外看重孝道,要求为人立身当以孝为本,否则朝廷也不会以察举孝廉之法来选拔人才。臧霸曾为贼寇,名声并不好听,孟小满如此赞他,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足了他面子。
臧霸方才故作倨傲,对孟小满其实存了相试之意。可孟小满这般,倒叫臧霸暗忖子龙兄弟忠心追随这曹孟德果然有些道理。何况二人之间还有赵云这层关系在,如此想来,方才自己故作姿态倒是不美了。臧霸一思及此,神色便不似方才倨傲,连忙自谦道:“多谢曹公,某实不敢当。”
其实孟小满这一套说辞,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到徐州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臧霸这人的名字,更遑论闻名已久了。这还是当初见赵云留在开阳,她才对驻守开阳的臧霸产生了兴趣。
臧霸在徐州名声响亮,孟小满不费什么功夫就把他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她见这臧霸无礼,确实有些不快,但看在赵云面上,一讽一褒,还是把话圆了回来。更何况,都说臧霸不服陶谦管束,可他却出现在了今晚的酒席之上。臧霸在徐州的地位,说不定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众人见风波平息,这才放心坐下。陶谦自己虽因病不能饮酒,仍尽主人本分,先敬酒一巡,众人又捡着不要紧的闲话各自寒暄了几句之后,方听陶谦说起正事:“之前,孟德家人在我徐州被那贼人张闿所害,逃至汝南,谦本曾修书于袁公路相助捉拿此贼,不料公路却置之不理。”
孟小满闻言,心中暗自冷哼了一声。袁术先是在酸枣被她大骂一顿,又在攻打兖州时惨败而归,只怕看到曹家出事高兴还来不及,怎肯帮忙缉凶?
“此事尚未了结,不想袁公路又生事端。老朽今日才接军报,说那袁公路挥军攻打扬州,扬州刺史陈温身陨,袁公路自领扬州牧,陈兵九江,若早不打算,恐怕徐州也要步扬州后尘。”陶谦续道,“故今日老朽邀齐众人,正是要为此事商议一二。”
这消息出人意料,一时间除了寥寥数人尚算得沉稳,其余之人又如听说兖州打来时一样,露出惊惶神色来,看得陶谦心里暗叹:这徐州大约是太富庶了,竟养了这样一群胆小之辈。如此官吏,太平盛世自然可以胜任,可这乱世之中……
陈登面上虽然不显,心中也是一沉。
袁术本来盘踞汝南一带、豫扬两州之交,如今他占了扬州全境,就能从扬州九江出发,北上攻打徐州广陵。而这广陵郡正是陈登家乡,陈氏宗族所在。如此看来,袁术对陈家的威胁,可比兖上次州的威胁要大得多。
“袁术果然取了扬州?”孟小满心中叹息。昔日她去扬州募兵时,陈温就对袁术的嚣张十分忌惮,想不到时隔两年,他果真死于袁术之手。
陶谦闻言奇道。“孟德早看出袁公路将有此举?”
“非也,实是当日为讨董卓,吾曾去扬州借兵,那时已听闻袁术行为跋扈,不把刺史陈元悌放在眼里。日前,袁术无故出兵,曾想夺我兖州,被我赶回汝南,想不到他又……唉,可惜连累了陈元悌。”
“此非曹公之过,曹公不必介怀。”听孟小满如此说,一旁刘备忙出言安慰。
孟小满闻言微微一笑,举起酒爵向刘备敬酒,刘备亦举杯回敬。礼数做足,二人才各以袍袖遮面饮下。
这一瞬间,孟小满却已转了许多心思。
在座徐州众人之中,就数眼前刘备把亲密的程度掌握得最恰到好处,之前因孟小满而受到的冷落,他倒似半点没放在心上。其他人要么过于客气,要么过于疏远,要么又亲热过头显得很不自然。可正是如此,反倒叫孟小满愈发高看此人。
来徐州之前,孟小满已经有些飘飘然了。她到底还年轻,身为女子,竟成功假扮曹操瞒过世人,做出这样的一番成就,得意忘形也不稀奇。
可在武水遇伏,兖州内乱,又接连意识到自己小觑了陶谦和曹豹之后,孟小满早已得意全消,再不敢小觑任何一人——细细想来,偌大天下,有多少英雄,她才经过几年历练,怎么能小看了这些在官场浸淫半生的官员?
就譬如孟小满以为陶谦胆小怕事,可今日谈到袁术有意攻打徐州,也不见陶谦有多担忧嘛!孟小满哪知,陶谦这次如此不慌不忙,固然是他老而弥辣,又素与袁术有些往来,可也因他心里终于拿定了主意。
“孟德仁义,谦甚钦佩。”他先恭维孟小满一句,而后道:“如今徐州,北有公孙瓒虎视眈眈,南又有袁公路……谦昏聩无能,兼之年纪老迈,体弱多病,虽有二子,却不成才,恐难保徐州一方百姓安宁。幸而如今得遇孟德、玄德这样英雄豪杰,谦可安心矣!今谦欲上表朝廷,表孟德在兖州牧之外兼领徐州牧,玄德领豫州牧,可屯兵小沛,与徐州为犄角之势,诸君以为何如?”
“甚好,甚好!”曹豹显然早已知情,闻言连声附和。在座众官员也有不少人连连颔首。曹刘二人各有所长,以现在情形看,这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孟小满一时间却被这消息砸的有点晕乎乎的。她刚才还以为这是一场鸿门宴,谁知竟突然有这样好事砸到她头上?看来,陶谦、曹豹应该还不知道兖州的情况,而且曹豹对陶谦的影响力,也比她预想中还要大得多。
只是她虽然恨不得一口应承下来,可看到对面臧霸,不免想起臧霸一到下邳就去拜会陈登的事,若是到时候在众人面前被拆穿……
更何况,孟小满其实心里早就想通了。
她此刻就算将徐州收入囊中,在徐州一时间也难站稳脚跟。本来她大可以先占据虚名,再缓缓而图,可偏偏兖州不靖。舍弃兖州、改以未多历战火的徐州再建根基之类的事情更是根本没可能——若没了兖州为后盾,徐州人绝不会还将孟小满待若上宾。
但若她此时收手,徐州多半会落入刘备手中,确实又让人不甘心啊……
孟小满这边还在斟酌该如何回话,刘备却已先起身拱手辞道。“备虽为汉室苗裔,然功微德薄,就是忝为平原令一职,尤恐有失。豫州乃中原腹地,备又有何德何能,可担此一州重任。”
“玄德实在过谦了。”陶谦笑道。“以玄德之才,云长、翼德之勇,足可胜任。”
刘备一开口,孟小满也回过神来。她并非那等犹疑不定之人,刘备说话间,她也已经理清思路。等陶谦话音刚落,她也接着道:“吾也以为,表玄德为豫州牧不妥。”
陶谦听孟小满如此说,知道定是还有下文。且不说孟小满没立场干涉陶谦的决策,就是她自到徐州以来的表现,也不像是个跋扈放肆之人。因此他也不恼,反倒耐心道:“那依孟德之见呢?”
“圆文将军统兵多年,功勋卓著。子仲有内政之才,元龙机敏多智,宣高勇悍过人,皆可守小沛。玄德出身汉胄,为人急公好义,更兼英杰之姿,又有云长、翼德相随,日后正可助陶公镇守徐州,陶公何故舍近求远?”孟小满笑道:“更何况神医华佗如今就在下邳,陶公虽病,亦可痊愈。若那袁术当真擅动刀兵,行不义之举,吾坐镇兖州,亦不会袖手旁观,必要之时,当与徐州同甘共苦,断不会置一州生灵于不顾。”
孟小满这番话全说完,哪还有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不像刘备这样直接自谦,但先举荐曹豹、糜竺、陈登、臧霸等人往豫州,又荐刘备一行守徐州,实是已将陶谦让给她的徐州又让到了刘备手中。可若说把自己比做“远”是疏远了徐州众人,她又以同甘共苦一词把自己和徐州的关系拉近了,也顺便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如此表态,颇得人心。
——孟小满现在确实拿不下徐州,可她一点也不想就这么叫自己这些日子的心血付诸东流。
糜竺并非急智之人,陈登却马上听出了一丝这番话背后的味道。孟小满举荐的这些往豫州的人,根基都在徐州,前往豫州的可能微乎其微。那句舍近求远,说不得是一语双关:陶谦此刻有这些部下近在眼前,又何必急着将徐州拱手让给他人。他又看了一眼自斟自饮没事儿人一样的臧霸,无可奈何的心中暗叹。孟小满表面上是让徐州给刘备,可是刘备接得住吗?
陈登听得出来,刘备自然也能想明白。本以为当初兖州表现的咄咄逼人,孟小满必定对徐州势在必得,想不到此时此刻,对方竟然能把徐州推让给自己。再想想已经投奔孟小满的赵云,刘备叹服之余也不免有些羡慕。
若说心里话,刘备自然也想要这一州之地,可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还是太弱。所以之前关羽、张飞替他着急,陈登登门拜访,他却一直非常清醒,知道此时绝非自己能拿下徐州的时机。
他在徐州时日尚短,虽有糜家相助,但还未及成势。只看相助他的,其实是陈登本人,而非广陵陈家,就知道徐州各大世族的看法。陈家现任族长,陈登之父陈珪,一直没有表露过自己的立场。而徐州之中,以陈珪马首是瞻的家族何其多。陈珪不表态,说明他此刻还不看好刘备。
而且当初刚到徐州时,刘备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关张二人锋芒过露,又是刘备结义兄弟。加之刘备又娶了糜氏为妻,曹豹一族断不能容忍被分去自家兵权后再被糜家踩在头上,和刘备对立已是注定之事。
从这个角度说,徐州之行的开端虽然是孟小满有心算计,可对于曹豹等反对刘备的人来说,孟小满的出现正是适逢其会。一个有名望、有实力,又需要倚重曹豹这种当地大族的人物,正是曹豹最需要的。
而刘备也恰好能借此机会稍稍收敛锋芒。他需要时间,只要孟小满在徐州立足不稳,他自然可以慢慢寻找可趁之机。可如今,孟小满忽然舍了徐州这块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
“既如此,玄德可愿为我分忧?”陶谦这边听了孟小满的话,已经转向了刘备。他本来就是顾虑孟小满才作此安排,若是孟小满相让,叫刘备继徐州牧倒是也无不可。
须知,他方才虽说要表刘备为豫州牧,可豫州现在大半在袁术控制之中,也就只有与徐州西部相邻的沛国,尚在陶谦辖制之中。刘备不过有名无实,只是为了叫他屯兵小沛,给徐州加一道缓冲,叫袁术不至从扬、豫两方面夹击徐州罢了。
而刘备心中苦笑,暗叹一声时不我与,起身恳辞道:“陶公治理徐州多年,地方富庶,百姓安居,备又有何德何能,可当此重任?若陶公忧心徐州安危,备愿与两位义弟屯兵小沛,以为徐州屏障。”
陶谦终于露出愕然神色:想不到转了个圈子,这徐州让来让去,又让回了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