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亲王恭晟,字明辉,先帝最小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十一弟。
当年肃王出生时,先帝已经五十四岁,肃王的十哥和他是一个生肖的,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年。
五十四岁上得儿子,先帝高兴非常,大赦天下不说,更是封赏了一大批臣子。于是全国上下乃至几个邻国都知道了:晏国皇帝陛下宝“刀”不老,得了个老来子。
先帝本就是乐观跳脱的脾气,得了小儿子后,更是如老顽童一般,闲来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抱着当时刚满月的肃王到处炫耀,尤其喜欢把长子恭庆的嫡长子,自己的长孙叫到跟前,对着十三岁的孩子下令:“襁褓里的是你小叔叔,快叫小叔叔!”每每弄得长孙殿下哭笑不得。
可惜肃王虽然深得父亲宠爱,母子缘分却浅,他五岁那年,生身母亲就一场急病过世了。先帝本就异常疼爱他,于是索性将幺子抱在身边养着,吃穿住行都随先帝,除了上朝时不带着,御书房都是肃王幼年的玩乐场所。
先帝也常对着一众臣子们说:“整日对着你们,听你们争来辩去的,吵得朕恨不得问绣娘要了针线亲手把你们的嘴缝起来!还是对着恭晟,听他脆生生地喊父皇,叫朕觉得自个儿还没老,还正当年。”
一些心眼儿多的便暗地里猜测,听陛下这个意思,难不成将来要把皇位给幺子?
然而,哪怕有年幼的肃王天天喊父皇,先帝也毕竟不是正当年了,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多年来心力交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哪儿还能等小儿子长大。
肃王八岁那年,先帝慎重考虑许久,选了六儿子恭翰为太子。
先帝的选择也算在众人的预料之中,毕竟十一个皇子中,只有三皇子和六皇子是皇后所出,又以六皇子天资聪敏,文武双全,较同母哥哥出色得多。
既然有相当优秀的嫡子在,又何必在庶子中挑挑拣拣,徒惹许多麻烦。
太子之位一定,先帝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压了一大批皇后的娘家人。若在以前,皇后娘娘必定是要争一争的,但儿子当了太子,形势就不一样了。她也知道皇帝警告她的意图,横竖亲生儿子已是太子,贪心不足反而不美,她便也乐得诸事不理,逍遥自在。
说到底,先帝抓紧时间立下太子,也是为了保幺子平安。
恭晟年幼无知,众人自然无甚大动作,但等到他渐渐成年,先帝的诸多宠爱就会变成有心人的可趁之机。先帝本也没想过让小儿子当皇帝,也就更不想让皇位争夺的水蹚得更浑。
恭翰当上太子后,对他的十一弟甚是爱护,连带着皇后娘娘和三皇子也对年幼的肃王疼爱有加。先帝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无论如何,自己死了之后,小儿子还是要靠哥哥们照顾的。
肃王十五岁的冬天,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他便从宫中搬出来,住到大哥恭庆的王府中,一直到及冠为止。
其他的皇兄们多多少少都要在朝廷中担点儿责任,哪怕做也要做出些臣子的样子,唯有肃王,彻头彻尾的闲散王爷,不是诗文书画就是驰马狩猎,不是酒肉高歌就是美人多情。所幸他玩乐归玩乐,却是从未惹出过麻烦来,所以一众哥哥们对他的不务正业也就睁眼闭眼。再说一个亲王,还是先帝在世时最最得宠的儿子,又能要求他做些什么正事。
诸位亲王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弟弟实在年幼,甚至比好几个侄子都小,等到他们一个一个老了死了,剩下这么个不靠谱的“长辈”,还要诸事过问他……亲王们都觉得下半身一抽一抽地疼。
至于肃王殿下自己,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反正从他小时候起先帝就没对他做过文韬武略的要求,更何况他现在都翻身做长辈了。
肃王少年时不受拘束,常常和他的伴读郑克锋偷偷溜出去玩。一次在外头闲逛,半路上被同样偷偷溜出家玩耍的沈琴溪误认为是登徒子,三个人不打不相识。
同住乾阳城中,又都不是什么严肃古板的个性,隔三差五偷偷约上,一起去喝酒踏青,三人当时过得好不快活。
沈琴溪喜好着男装,却不曾隐瞒他们自己是女儿身,相处得久了,少男少女春心萌动,郑沈二人便互生情愫。却是肃王殿下呆呆地看不明白,吵着要一同结拜为兄妹。结果到最后,只有他和沈琴溪结拜为义兄妹,郑克锋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个义妹。
再后来,三人都渐渐长大,沈琴溪即便穿了男装也扮不了少年,偶尔的联系也无疾而终。直到将军府开始要给郑克锋说亲,少年跪在母亲面前说要求娶沈家的三姑娘,才又掀起了一阵波涛。
沈家虽也有亲眷在朝为官,但官位最高的一个也只从三品,还是位拐了不知多少弯的远亲。说到底,沈家不过是商人之家,一个商人的女儿,如何配得起堂堂少将军?更不要说,郑克锋还是府里的独苗。在郑老夫人心中,自己的儿子就是尚公主也尽可以,如何能娶这样出身的媳妇。
郑克锋的婚事,拖了整整四年,而沈琴溪也一直在闺中待到二十岁。
虽说婚事从来都是长辈们做主,但遇到郑克锋和沈琴溪这样倔强得油盐不进甚至死都不怕的当事人,长辈们也就只有妥协罢了。
这桩婚事最后能够成功,肃王自然有一份功劳,亏得他以小卖小胡搅蛮缠,还坚持不懈跳蹦了多年,竟请动他六哥当媒人。天子做媒,便是再不般配的夫妻也尽可以凑合了,何况郑克锋和沈琴溪彼此有意,非卿不可。
原本,这就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的故事了。
可谁能料到……
肃王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漆黑。
他略伸了伸腿,立马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在马车里。
值夜的是小泰,他听到王爷呼吸乱了,立马竖起耳朵,果然车里传来一声:“水。”
露宿在外不比在王府中时时刻刻都有热水,肃王也不是那种不分地点穷讲究的人,接了小泰递进来的牛皮囊,便直着脖子灌了两口。
翻个身再睡,之前梦到的画面又重新涌到眼前。
肃王不禁有些唏嘘。
他在乾阳收到克锋战死的消息时,才接到沈琴溪怀孕的喜报没多久。一时之间,震惊哀伤愤怒心痛,种种情绪激得他脑袋里嗡嗡响。
一个男人接到挚友去世的消息都如此,更不要说血肉相连的至亲家人。肃王当即就叫上一批妥帖的下人,亲自带着太医快马加鞭赶到和城。临行前,郑老夫人还特意安排了一个有经验的妈妈跟着,去照料沈琴溪的起居,到了几个月后又被沈琴溪赶走,当然这是后话。
肃王前往和城时,郑老夫人劝他:男女有别,义妹毕竟不是亲生姐妹,他出面不合适。
肃王自然知道自己出面不合适,可将军府没了克锋,哪里还有撑得住门面的男丁?事急从权,光顾着个好名声有屁用。
郑老夫人毕竟是克锋的亲娘,年纪也大了,肃王当面必定客气周到,言语恭敬尊重,但是内心里,他实在是厌恶极了这个口口声声都是“门第”“规矩”的老女人。若不是她久久不松口,克锋和义妹何至于白白浪费四年光阴。
四年,足够养大一个娃娃让克锋亲耳听见儿子叫爹,足够让兄弟享了天伦之乐再……
马革裹尸,何其荣耀,何其心酸。
肃王只好反过来劝自己,总算,克锋和义妹还是成亲了,而且老天开眼让义妹顺利诞下双生子,有孩子总好过孤苦一人。
活了二十七年,肃王恭晟殿下还是头一回有了悲秋伤月的愁肠。
次日早起,肃王精神奕奕地打了套拳,洗漱之后更是连用两碗粥,仿佛前一晚回忆挚友的忧伤压根就不存在。
王爷显得心情不错,众侍卫也就照常忙自己的,只这一次,树方和铁子没有随大部队走,天刚蒙蒙亮就骑了马先启程,往前探路。
王府的车队井然有序,不需要反复叮嘱,只要又恒或者南五喊声出发,众人悉悉索索收拾一下,不用数到十就能上路了。赶路的时候也是只有脚步声和布料的摩擦声,除了打头的三辆马车里会有些声响传出来,整个队伍几乎是寂静无声。
董宁宁早上醒来洗了把脸,下车活动一下筋骨,胡乱吃了两块看都没仔细看的糕点,就又坐上了马车,昏昏沉沉地歪着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回想起以前出去旅行时一个导游说的话,大意是天朝的游客是最好辨认的,特征就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景点就拍照。
董宁宁便想,自己现在只有上车睡觉,连尿尿都不能下车,更不用说拍照,白白浪费了一大片纯天然绿色无公害景点。
颠儿颠儿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前头领路的亲兵们开始慢慢减速,最后停下休息。
董宁宁睡眼惺忪地爬下马车伸懒腰,发现今天停下休息的时间似乎比昨天早了许多——入乡随俗,他现在已经学着看太阳猜时间了。
他正捏着腿恢复血液循环,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小泰笑眯眯地走过来道:“董姐姐,王爷有请。”
董宁宁自从被肃王“强抱”过一次以后,基本上能躲多远躲多远,最好肃王不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自己也不要被肃王看见。
“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小泰只是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董姐姐随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都笑得露出十六颗牙了,骗人也不要这么明显啊骚年。
董宁宁直觉不想去,可惜他如今已经不是名校博士,更不是三甲医院的大夫,他是挂着黑户口还男扮女装的孤女“董姑娘”,不要说对着肃王,就是对着几个侍卫都要担心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被一刀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跟着小泰走。
只希望,肃王不要再顶着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做出什么叫人惊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