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尴尬(1 / 1)

秦念从半下午便到了城墙上,带着四个随伺婢子,静静地一直坐到了日薄西山。

就在这个地方,昨日她射了一箭。那锋锐的白羽箭擦着他的后心,射倒了偷袭的敌人。

她还记得那匹黑马在他驾驭下不疾不徐转的那半圈——彼时来不及注意,如今想来,却仿佛有光在他盔铠上流动。

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吗。

想到这一出,她便觉得胸口被什么利器挑戳一下,尖锐地疼那么一瞬,随即又恢复成麻木。仿佛这念头只是一个残酷的猜想,而绝不可能成真。白琅怎么会战死呢。

“白将军率部追杀残敌,对方顽抗,我军竟而不支。及至逃奔的散兵收拢归来之时,才发现将军没了踪影。白将军性烈,怕是不肯做俘虏的。”

堂兄喟叹着说这样的话,言辞之间尽是可惜,可她听着,却觉得荒诞,一时连惊讶痛苦都不曾有。

白琅性烈不肯为俘,但不做俘虏也未必就要战死。他也许只是迷了方向,也许,也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堂兄已然遣了人去寻找,然而突厥大军并未全然退去,甚至还有本事阻击,那些寻人的军士也不敢走得太远,一日之内,徒劳无获。

她坐在此间,也只能看着城下忙着收敛尸体的军丁民夫忙碌。且喜已然是秋日,塞上几乎下了霜,否则尸体臭烂起来,真是要闹疫病了。

可便是这么看着,她心里也会突然晃过一个念头——他若是真的不在了,他的身体会在哪里?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也没有人带他回到故乡。其实回不回去,对于白琅这样尚未成亲,更没有子嗣的人有什么区别呢,可她秦念,偏生就不能想让这个自己深深在意过的人永远安眠在这远离她的地方。

塞北的风那么冷。冬天的话,听说雪都能堵住宅院的大门。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很冷的,也会很孤单。

不过未婚夫妇,她连未亡人都不算。她与他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现下回想,她闭上眼便还能记起每一回见面时他的眉眼神色。

她可以再嫁旁人,这是无妨的。可是世上还有谁能比白琅好?从容貌到才德,她有过白琅这样的期盼,便很难再为旁的儿郎心折了。

这一刻,秦念忽然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然把此生走到了尽头。最美的年岁上,遇到了最值得欢喜的那个人,那么她最好的一篇已然写完了。

今后还会有的漫长一生,也不过是一曲歌的余音。

太阳沿着天边青黛色的群山滑落,最后一丝温热渐渐消融在冷起来的风里。随侍她的婢子是秦悌府上的,自不如翼国公府的脉脉与殷殷知心,此时虽然依旧安静,交换的目光里却依稀有了些不耐。

秦念正好转了身,看到,不由轻轻一笑:“咱们回去吧,很晚了。”

几个婢子相视一眼,应了,便要为秦念牵过马来。然而便在这一瞬,秦念的身子突然绷紧了——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耳中听闻的一声马嘶,仿佛预兆着什么。

来不及顾及婢子们的想法,她回身扑到城墙垛口边向下张望,果然见得白琅的那匹黑马如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城墙下。它仰头嘶鸣,缰辔上缀饰的银花片竟被残阳照出了温润的红。

秦念一手敛了裙摆,一手撩开遮面帷帽的垂纱,三步并做两步冲下了城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得那么快的,总之仿佛是眨眼之间,她便扯住了黑马的笼头。

“你认不认识我?”她问它:“白琅呢,他在哪里?”

骏马的鼻息喷在她手腕上,暖暖潮潮的。黑马大概是嗅出了她身上的气息,先前不安踏动的脚步也停下了,马头亲近地在她颈边挨擦。

“白琅呢。”她追问黑马:“你回来了,他在哪儿?带我去找他!”

将门出身,秦念早听说过用久的战马通人性,尤其是与主人心意相投。然而她却也没想到,这黑马聪颖到听得此言便转过身子,将马镫亮在她面前的地步。

她只一迟疑,便踩蹬翻上了马背。

骏马一声长嘶,却是不顾她手中无鞭更无弓刀,径自向西北方直冲而去。秦念一惊,想勒马亦半分作用不见,黑马的跑速反倒益发快。

城外打扫战场的军士们目睹了这一场,自是惊讶纷纷,有人反应快的,提脚便奔向城中要禀报秦将军,然而由得他们入了将军府把话说清楚,秦念早就去了七八里开外。

她也怕,她一样防身的东西都没有,莫说遇到突厥士兵,便是遇着狼,都没法子自救。

然而此时身不由己,她再如何勒马缰,用几近哀求的声音求黑马送她回去,由她带了军士来都无用。秦念索性也便认了——或许就只该由她一个人去见他,或许这是上天的意思。

那黑马跑出了多远,她是不知晓的,跑了多久,也无法精确的计量。只知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一轮圆月升上天空之时,黑马方停了脚步,不安地喷着响鼻。

这一处所在,却把原本便很感寒冷的秦念吓得险些栽下马来。此处尸首纵横,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的,远处依稀传来兽的呜咽嘶叫,不似是狼,多半是撕吃尸首的野狗。

月光明净从天上洒下来,照得那一地尸骨血肉分明可见。秦念直叫那股子血腥味熏得快要呕出来了,然而她用薰过香的衣袖掩住口鼻,便是再怕,目光也还是盯着地上搜寻。

既然被带到了此间,那么白琅也该在此处。

她没有找太久,看了几个人,便寻到了他。

白琅仰面躺着,双目紧闭,面色温润,竟似是睡着了一般。她跌撞下马跑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扶起他身体,让他的上身靠在自己怀里。

头脸脖颈皆无伤处,他的脸洁净得全然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月光照着他密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有些发青的嘴唇,这是秦念第一回这样切近地看着他。

她手臂加力,使劲儿抱着他,他的肩甲硌着她的腰腹,生疼的。

秦念觉得鼻间酸涩,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就在她身边,不言不语,所有的幻想和奢望,这一刻就被击碎了,再也拼不回来。

她不由俯下身,用自己的面颊贴住白琅的面颊,她也不知晓这样算不算是亵渎他,可如今她想这般便这般做了——白琅若是活着,总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做什么都不过分,而如今她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一个拥抱了。

然而在俯身下去的一刻,她却分明感觉到胸前一阵刺痛,待直起腰来看时,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刺着她的,正是白琅的护心镜,可那护心镜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力击打过,竟然碎了。

当时的他,该有多疼呢?

她颤着手将碎裂的护心镜一片片捡开,扎着指尖也全然不顾。只是,最后一片碎片被她丢开时,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白琅这护心镜是内外两层的,外层虽然碎裂崩坏,内层却完好无损。

若是这般,他胸口所受的重击当不是致命伤。而借着月光,她分明可见,白琅周身并没有外伤造成的大片血迹。

秦念猛地打了个哆嗦,伸手将白琅手腕抓了,也不顾腕甲坚硬,便去摸他脉搏。

她紧紧掐住他的手腕,一时之间竟而惊喜得险些落下泪来。

指尖分明传来一下下有节律的搏动。他还活着,不过是昏过去了。

秦念忙抽手,意图捏他人中试一试,只是手指尚未触及他肌肤,白琅便那么平静地睁了眼,一点儿也不早,一点儿也不晚。

秦念对着他的目光,愣怔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尴尬地悬在人家面前,忙将手放下,可这一动弹,她却猛然醒悟——最是尴尬的所在哪里是她这只手!她还拥着他的上身,他的脸正贴着她前胸。

白琅大抵也未曾明白过来当下是什么情势,直至秦念如遭针扎一般瞬时松手,让他狠狠摔回地上之后,方才诧异地问了一句:“七娘?”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不知是牵扯了哪里的伤处,疼的眉峰一蹙,便是一大口血呕将出来。秦念先前羞得整张脸都红透了,甚至都不觉得这夜风肃冷了,可见得他吐血,也不由心头一惊,道:“你如何?”

白琅一时之间哪里能答,以手撑了身子,复又吐了几口血出来,方道:“不碍事的。”

秦念哪儿能信他伤处不碍事,忙向他靠近些,也顾不得方才龃龉了,道:“当真不碍?如何会吐血呢!”

白琅以手背擦了擦唇边血迹,轻声道:“不是鲜红的,便是先前陈血。”

秦念“哦”地应了一声,她虽然觉得无论新陈,呕血便是伤势不轻的意思,然而白琅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多话什么。

大抵是叫她看得不自在,白琅也有些赧颜,道:“走吧,回去。”

秦念一句话也不说,只点了点头。

唯有白琅这一匹马可供坐骑,她便坐在他身前。虽然羞还是羞的,可无法可想之时,这么做倒也不算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白琅沉默了半路,过了好一阵子才问一句:“你如何来了”。只是却不曾得到应答,低头看时,正见秦念合了眼,头斜斜靠在他肩上,竟是睡着了。

他面上有那么些许微笑,然而目光微移,却再笑不出来。

秦念裙上系带有些松了,锁骨往下的一片玉白,便比平时多袒露几分。加之他高大,这一眼看下去,便颇隐约见着了什么不该见的。

他狠狠咬了牙,伸手将秦念的裙腰提了一提,然后为她扎紧了束带。做完这一串动作,他瞥了秦念的脸一眼,这心思粗疏的美人还靠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他不由抬起手腕至唇边狠狠咬住,半晌方才长出一口气,鞭马跑起来。他的马跑快了是极稳的,不会惊了她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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