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来是谈不拢了。”河本摊开双手,却一脸轻松。他本来就不喜欢事前做准备功夫,更不喜欢和人玩嘴皮子,做拉锯战,冈田只是派他来探个虚实,完全是正确的决定。
他始终相信,只要时机成熟,无论如何都会成事,而现在,他更庆幸自己没有浪费时间去调查他,因为这种恨日本人入骨的人,就算河本能查到什么把柄,也完全威胁不了他!
“不过,”河本气定神闲地看着钟局长说,“这段铁路我们是要定了,如果你肯卖,至少还能拿点钱,如果你不同意,不旦会丢了饭碗,而且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先礼后兵,志在必得,因为我们最终就是为了要炸毁它,然后重新建设!”
河本的底牌,还是亮得太快了,导致后面一系列不可收拾的局面。
“你敢炸,你敢给我炸!你们简直是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钟局长低声怒骂着,脸上的肉在剧烈地抖动。谁能想象光绪年间就建成,已服务大众这么多年的铁路,居然要毁在侵略者的手上!
钟局长作风硬朗铁血,更是不易屈服,儿子吊儿郎当不争气,娶了个暴戾泼辣的媳妇,已经够让他头痛了,但如今自己面临的严酷惨状,简直是人神共愤!
“你给我洗好你的狗耳听好了,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把这条为中|国人服务的铁路拱手让人!心术不正的人,终将得到报应!”
钟局长站起身来,满脸怨愤地大声喊:“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整个中|国都不欢迎你!”
河本暗地啧了一声,这老头不禁难缠,嘴巴也不干净,但他没想那么多,直接掏出了怀里的枪,冷冷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把你的私章拿出来一盖,就相当于同意了,一把年纪了,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不……呃啊!”钟局长讲到一半,突然抖了两抖,表情作痛苦状,脸上的沟壑像是风干了一般,嘴巴机械地开着,怒目圆睁,瞳孔却在缩小,双手抖得筛糠一般,身体僵直着倒在地上。
河本当然不会知道,这是过于激动导致的脑中风,正疑惑着,寻思究竟是什么情况,门外就传来乓乓的敲门声,还一下比一下大,外面的人正在大叫:“爸,爸,你怎么了?你和谁在里面?”
钟局长硕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时,河本发现窗外的大马路上已多了几个指指点点的人,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连忙把枪插回腰间。
与此同时,门已被粗暴地撞开,急得满头大汗的钟鉴一进门,就看到他父亲正倒在地上,惊恐地向儿子投去求助的眼神。
钟鉴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指着河本大叫:“你是谁?居然想杀害我父亲,究竟是何居心?”
河本连忙摆手:“一场误会,我是被冤枉的!”
钟鉴不理他,只是扶起钟局长,大声唤着:“父亲,父亲,你快醒醒!”
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居然还包括记者,河本慌了神,想要溜跑,却被其他人一把拉住:“不安好心的日本人,害了我们局长还想逃,等警|察来吧!”
河本真是哑巴吃黄连,心想糟糕了,嘴上说:“不关我的事啊,你看他身上哪有伤口呢,是他自己讲着讲着激动了,所以才病发的!”
“那还不是你害的!要是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钟鉴愤懑地大吼。
“我拍到了你拿着枪指着钟局长的画面,你怎么解释?”一个记者问道,见河本语塞,他便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哎呀,本来想在周璇的私人寓所截点猛料的,没想到居然发现了这么重大的新闻,这下升职有望啰!”
河本急得满脸大汗,又不能孤身突围,这回搞砸了,冈田不知道还能不能救自己,又听到人群里说:“不能放他走了,这里是政|府办公场所,他不敢乱来的,敢拿枪威胁钟老爷子,这是意图谋杀!我们等到警|察把他带走,再看钟老爷子的情况,再看看怎么对付这小子!”
河本听着,更是心乱如麻,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进去。
不久警|察就到了,正要带河本走时,似乎是想拖延时间,河本突然说:“意,意见书……我带过来的意见书,我要拿着,它可以证明,我没有恶意的!”
“意见书是吧,拿走!”
钟鉴看到桌上摊着一张题目为三个字的纸,一时忙乱,纸上的字也没有细看,就揉皱成纸团丢给河本,狠狠地说:“你最好保佑我父亲平安无事,不然我要你填命!”
河本不敢反驳,把纸团塞在口袋里,畏畏缩缩地被警|察带走了,翻译当然也被带到警|局录口供了。
但在车上,河本发现那纸团根本就不是他带过来的意见书,而是一份股权转让书,河本让翻译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所以在下车后就把它丢掉了,另外找了人通知冈田。
而这张没有任何人注意的股权转让书,却被偶然跟着钟鉴来到办公大楼的何为念拾起,他捡起股权转让书后,顺手放在了口袋里,一放就是一星期。
当某天纸团从他的口袋掉到地上,他拾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张股权转让书,一张写明甲方乙方义务责任,却没有任何人签字的无效股权转让书。
他这才想起上周报纸上写的,一个日|本中尉意图谋杀铁路管理局的钟局长未遂,最终被取保候审的新闻,而钟局长由于受到惊吓脑中风昏迷住院,截至发稿时仍未醒来。
此事在商界政|界掀起轩然大波,也令本就紧绷的中日局势进一步恶化,各路商户市民纷纷抵制日货以表反抗之心,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他之所以会想到这则新闻,是因为这张股权转让书的甲方,写的正是钟局长的大名。
他寻思了很久,还是决定物归原主,所以他托人打听了一下钟局长住院的地址,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消息。
他走到附近时,突然看到医院门口停着一辆很熟悉的车,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戴着圆片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矮胖老头,他当然认得这个老头,就是雷高。
雷高和几个手下快步走进医院,他觉得事有蹊跷,便小心跟着身后,果然,雷高的路径和他打探到的一样.
雷高走到五楼往左拐,本想直接往钟局长的病房里走,却被门口的护士拦住了。
“姑娘,我听说钟局长醒来了,我想见见他。”
“不好意思,钟局长刚刚才醒来,身体很虚弱,钟少爷交待过,不能让陌生人进去打扰他。”护士有些胆怯地答道。
“我有很重要很秘密的事要找他商量,不能有外人在场,我不是陌生人,他认得我的,能不能通融一下?”雷高的表情像是很着急。
护士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这是医院的规定,而且病人家属再三对我们强调,不能再让老先生受到一点刺激……”
“那你就在门口等着,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叫你的。”雷高像是全然没了耐心,语气冰冷地说。
“你们不能这样……”护士刚准备阻拦,就看到雷高身后三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凶神恶煞地站在自己面前,两只手臂吓得一缩,紧紧抱着病历板。
僵持不下之时,远处突然传来护士长的喊声:“哎呀厕所水管爆了,快拿东西堵住啊,否则要发大水了!附近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忙啊!”
“你还不赶紧去,你看水渍都从厕所漏出来了,万一有病人摔倒,你们怎么担当得起?”雷高一脸轻松地揶揄道。
护士焦急地四处张望,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夜班交班的人还没来,人手正不够,但再怎么样,也不能因小失大。
她权衡了一会,又看厕所水势凶猛,终于说:“要有什么事情就按铃,千万别刺激他的情绪,我可担当不起。”
雷高欣然同意,护士便丢下病历板,给自来水公司打了通电话,再跑到工具房。
此时,雷高已经像一条泥鳅一样溜进去了,而三个手下则像一堵墙一样横在门口,时刻观察周围的动静。
何为念见这个情况,想必暂时是进不去了,便下到四楼,从侧拐弯的另一面楼梯上去,正对着就是泛滥成灾的厕所。
他毫不犹豫走上前去,拨开两个湿淋淋慌乱乱的女人,迅速关掉了水阀。
此时水已淹至手腕,他在地面墙角经过几番摸索后,终于找到了消防地表排水阀,打开它后,水管水压开始慢慢下降,哗哗流泻的水变成了潺潺溪流。
他又拿过铁支架和簸箕,一遍一遍地清理积水倒入桶内,等到自来水公司的维修人员赶到时,漏水的情况已经得到有效控制。
两个六神无主的护士顿时如释重负,那个年轻的护士更是充满崇拜地看着他:“你真是个热心人,瞧你忙得,满身大汗,真要谢谢你,帮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虽然他浑身都弄得脏兮兮的,可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不难解决,只是女孩子平时对管道机械什么的,接触得少,加上一慌,便不知道怎么应急处理,我只是顺便路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护士见他长得斯文英俊,便直盯着他看,笑得眉眼含春,秋波乱送,一张樱桃小嘴抿着笑,说:“我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样貌周正,心眼也好,说话又实诚,真是个好人!”
他尴尬地笑笑,说:“过奖了,维修人员已经来了,我们到外面来说话吧,厕所湿滑,小心受伤。”
护士笑得更是羞涩:“那你扶我,我怕我一会摔了。”
护士长瞪了她一眼,说:“小妮子,发什么春哪,哪有这样快搭上一个大男人的,不害臊!”
护士哼一声,不理不睬地往外走,他见场面尴尬,便用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在一旁,轻轻扶着年轻护士的手臂,既没有肌肤之亲,又能保她安全,慢慢地将她带出厕所。
年轻护士见他如此绅士礼貌,顿时心花怒放,更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厕所里维修人员正工作得热火朝天,护士又趁机搭讪:“你是来看谁的呀?”
他说:“我是钟少爷的朋友,听说钟局长病了,特意从苏州赶来看望他的。”
“哦,所以你才没有和钟少爷一起来看钟局长吧。”
“但我走到病房门口,却有三个大汉拦住我,不让进,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是谁来看钟局长,这么大架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护士满眼嫌弃地说,“我本来不想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甚至一句话也不想讲,但没有办法,钟家也是惹不起的。要不你现在去看看,说不定他已走了。这水管估计一时还修不好,我和李姐在这看着。”
“算了,现在太晚了,不要打扰钟局长了,我明日再来吧,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去看看钟局长的情况吧,这里有护士长看着,我担心那个人不安好心,有可能对钟局长不利。”
“不,不会吧?”护士的神情瞬间变了,有些惶然地说:“那我还是去看看好了,谢谢你提醒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明天会来看钟局长吗?我明天也值白班的。”
他说:“如果我明天有空的话,一定会来。”
护士喜笑颜开:“那我等着你。”说完便小步跑远了。
护士刚走到楼梯口时,却看到雷高和三个手下气冲冲地走出病房,何为念一见到雷高,连忙躲到墙边。
只听得雷高嘴里骂骂咧咧:“不识抬举的老东西,真该让他受点教训!”护士吓了一跳,连忙往旁一闪,雷高还瞪了她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何为念听到雷高的声音,觉得不太对,本想去看看,又觉得去看看可能也不对,正犹豫着,护士长也进了厕所去帮忙,整个廊道只有年轻护士和他两个人,而护士回头看不到他的人,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她正准备进病房看看钟局长的情况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孤寂而空洞的声音:“姑娘,能不能带我上个厕所?我有点不太方便。”
年轻护士听得毛骨悚然,伴随着凄冷的水声,这个苍老而干枯的声音就像是飘摇的鬼魂,想到这里,她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护士鼓起胆子回头一看,只见是摔断腿的孙大娘走出房门,瘪着嘴,拄着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年轻护士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大娘,五楼的厕所坏了,我带您到四楼去上好不好?来,我扶您,小心,慢点走!”
送完孙大娘,年轻护士这才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她急急回到五楼,跑进病房,不敢开灯,只能摸着黑小声问:“钟局长,您睡了吗?需要些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她停了停,听不到回应,也听不到呼吸声,按理说,钟局长比较胖,呼吸声也粗重,没理由这么安静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她喊了几声,见还是没人应,这才打开灯。
她一看,先是瞪大眼睛,倒抽一口凉气,足足看了眼前的病床十秒,这才尖叫起来,整层楼都被她有如公鸡打鸣般具有穿透力的叫声给惊醒了。
十分钟后,自来水维修公司的人走了,警察和法医却来了。
因为钟局长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