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存着这样的心思,林二爷越更觉得问他对沈绍延看法的沈氏愚笨不堪。
沈氏不知为何自己这番话惹了林二爷,只见他面色又黑了些,慌忙间不敢再多加言语,低了头去,只扯着手中的绢帕翻过来翻过去,屋子里的气氛更凝重了。
林二爷见沈氏如此反应,知道自己方才神色应是不大好。
自己肚子里打得这般心思非是正大光明,若是说与人知,稍有些高洁的人定都会对他嗤之以鼻。
想当年林二爷多么心高气傲,虽这么多年未得抱负,心底里还尚留了些气性在的,因此也不愿被别个人看破。
再加上沈氏这问题已经不合时宜到直接当着沈绍延的面拿出来说,他如何说不好,怎么也不能说个不好吧。
林二爷缓了缓面色,扯扯嘴角对沈绍延不自然地笑了笑,点点头道:“是个好孩子。”
沈氏却看不出来他面色的僵硬,也没听出他语气里头的奇怪,于是那刚消下去的笑容又起了来,道:“我寻思着……寻思着同大哥家结个亲事。”
沈绍延正因为林二爷那古古怪怪的笑容小惆怅了一下,听得沈氏那一说,顿时如临雷劈。
林书茹汗了汗,都不敢去看沈绍延了,将脸撇到了另一边去。
她这老娘到底还记不记得旁边站着两身为当事人的小孩呢?!
林二爷打眼瞅了瞅一旁站着的两个小孩,见林书茹转了脸,沈绍延变了脸色,心情越发不好了。
沈氏瞧着林二爷那面色沉了又沉,越发显得黑如锅底,心中忐忑不安,顺着他方才望去的地方瞧了眼,这才想起孩子们都在后面站着呢。
可沈氏想的却与别个不同,她看了看林书茹,又看了看沈绍延,继而招招手道:“赶紧坐了,怎么都站着,乏了是不是。”
林书茹都要晕倒了。
她老娘还是如此找不到重点,真不愧是林家第一糊涂人。
沈绍延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却也还记得礼数,这属于外亲的姑妈和姑丈说事情,他是不好插个嘴说声:“千万不要啊!我和这林书茹气场不合啊!!”
沈绍延乖乖找了个靠边的椅子坐了上去,动作比之方才进露薇轩时可要拘谨上了很多。
林书茹轻叹了口气,低着头爬上了同沈绍延隔着一个位置的椅子上。
林书茹选了这么个位置坐,主要是顾忌到沈绍延方才听到沈氏想让林书茹和他结亲时那愁肠百结的神态。
这个动作让沈氏不喜,却实在中了林二爷的下怀。
沈氏问说:“怎地不跟你沈家哥哥坐一块儿去,两人也好玩着?”
林书茹顺顺浏海,额前挂了三根小黑线,明是支着脸颊,实是半挡着一边面孔让沈氏看不清楚情况,随后朝沈绍延处转了头,却不是看着沈绍延,而是一副无奈至极的模样盯着沈绍延坐的那张凳子脚看。
林二爷本因为林书茹方才的动作略亮了眸子,这边沈氏就忙不迭地要撮合林书茹同沈绍延一起。
对于沈氏多年来的无可奈何、积愤难当、愁闷郁结等等无法言状的厌恶,突如山火爆发一般再也无法抑制了。
林二爷将手中的茶盏“噔”地一声摔在桌上,茶盖本落得有些歪,被这狠地一摔震了下来,“噼啪”一声跌在桌上。
王善家的未料想到林二爷在这个当口突然撒下火气,忙想帮着沈氏说些什么补救,还没想出该怎么说去好,却听沈氏突然呜咽抽泣起来。
王善家的叹了一口气,心知是不好了。
多年前林二爷曾同沈氏闹过一次狠的,几乎是将脸皮都撕光了那样的闹,不再给沈氏留半点余地。
那个时候,沈氏听了薛姨娘的索摆,趁着二爷不在家去了谢姨娘的院子。
等二爷回来秋后算账了,沈氏又吓得抱着林书茹反锁了房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林二爷在外头气急败坏了许久,本是想要跟这正妻多少留几分情面,却见沈氏这副态度,又想起谢姨娘被她叫人掌刮得两腮红肿,怒上心头直接将那紧避的房门一脚踹了开。
既是怒火烧心,林二爷的几分理智也都没了。
房门一开,林二爷便开始指着沈氏骂,骂她多年来无出一子,骂她性子软弱不堪,骂她心如蛇蝎,骂她眼泪水不值钱,骂她长了个猪脑子,……
总之,能骂得出口的话,林二爷那会儿都给骂了。
沈氏先是泣不成声辩驳几句,后来就全没了招架的能力,只得放声痛哭。
那时候林书茹才刚牙牙学语,见母亲哭得伤心,父亲又如此凶神恶煞,吓得坐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
林二爷本先是在骂沈氏,后听着脆亮地啼哭声头痛不已,于是转而骂起了林书茹。
骂她同她母亲一样烦人,骂她生得同她母亲一样的烦人脾气,……
林二爷骂了好些,可他突然发现,沈氏的哭声停了。
他从未见过沈氏如此快速地停了哭,其实不止他没见过,就连服侍了沈氏这么些年的王善家的也是没见过的。
沈氏擦干脸上的泪水,抱起坐在地上揉着眼哭的林书茹,好一顿哄才将孩子哄住。
林二爷怔在那处,嘴上的话全停了。
沈氏对王善家的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尽拣必要的收拾,二爷容不下我们娘俩,我还有娘家。”
王善家的吓了一跳,忙想去劝,却被沈氏史无前例地瞪了一眼,道:“你要劝,你就留在这里伺候二爷去。”
王善家的忙应了退下去,沈氏抱着哭累了正困乏着的孩子,也不多瞧一眼林二爷,径直出了门去。
那次沈氏回娘家,便是沈绍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关于能哭的姑妈和表妹一住大半个月的噩梦。
从来只知道沈氏将林书茹放在心尖尖上疼,却哪里知道她当这女儿命根子如此。
林二爷说她什么对她怎么样,沈氏都不记恨,每每见得林二爷仍是献媚地毕恭毕敬的模样,可是一旦林二爷对林书茹撒了火,沈氏便变成了几乎所有人都未曾见识过的模样。
后来林二爷赶到沈府中,同沈氏陪了罪。待沈氏再回了林府,便再也没去月见苑中主动找过谢姨娘的麻烦。
老太太原本因为林二爷甚是喜欢谢姨娘,也就还给谢姨娘留了几分面子,经了沈氏这事情,便也彻底不待见了,无论是晨昏定省还是有客到访,谢姨娘决计是没有脸面再出来的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之后,林二爷虽然依然很讨厌沈氏,却也淡漠疏离这么冷着,来得越发少了,很明显的摆出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架势。
而对林书茹,毕竟长得多么肖似他那讨厌到要死的正妻,总还是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女儿。更何况老太太还喜欢着,所以林二爷总还会隔不多久来探看探看的。
经了这么些年,到得现下,沈氏对着林二爷的时日比之从前越更少了许多,可也就因为两人相距渐远,从前那些个剑拔弩张的矛盾也跟着消弭下去。
到得今日这刻,她看见林二爷突地一个不悦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桌面上,突而勾起了她多年来沉寂在心中的,因不断忍让、努力卑微而生的满心满肺幽怨。
她其实对林二爷已经没了多大的念想,只不过是想要林二爷多惦记些旧日的夫妻恩情,将林书茹像疼林画茹那般的疼。
可是一次次的希望,换来的却总是一次次的失望。
林二爷的动作,将沈氏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卑微之感一瞬勾了出来,心潮汹涌间,沈氏也便想不起那些在林二爷面前需要时时谨记着的禁忌,哀哀戚戚地抽泣起来。
林二爷听她一哭,见她梨花带雨,却全然没有安抚的心思。眉头一皱,林二爷倏地起身,便即拂袖离开。
林书茹从椅子上跳下来,想要去追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脸的父亲,可心中到底还是对这个同自己有些疏离的父亲起了隔阂,追了半步便又缩回脚来。
沈绍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沉着脸拍拍她的肩,不再是那副顽皮捣蛋模样,清澈的眸光深邃了许多。
林书茹知他是想安慰自己,却又不好在这里作声,只得用动作表达表达心意,于是抿抿唇朝沈绍延做了个甚是为难的笑容。
那头的林二爷怒气冲冲行了几步,抬头间见得一个身影款步而来,万分尴尬地停了步子,叫了声:“姑妈。”
沈老太太微微颔首一笑,朝屋中走去,行过林二爷身边时轻飘飘道了句:“你该是要叫我岳母才对。”
这句用不咸不淡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奇怪地有着极为强烈的震慑作用,将林二爷心头那方才还涛涛燃烧着的火焰瞬息间扑了个干净。
林二爷叹了口气。谢姨娘最怕出现的情况恰恰出现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没忍着自己的脾气。
如此想着,林二爷转头跟上沈老太太的步子,重又走回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