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关山,马鸣嗤嗤。
月下披风卷雪的,不由勒住了马缰。
“南俯益州开千里沃野,北望秦岭锁八百连云,东观潼川层峦起伏,西眺岷山银甲皑皑……何其相似……”
“泽清呐。”胡绍堂喝着一口甜酒,草草将口中的米饼给噎了下去,探过身去拉了拉旁侧若有所思的陈瀚“有些许事情,绍堂不解。”
“嗯?”陈瀚似是方才回过神来似的“绍堂何事?”
“如此心神不宁,念着何人何物啊?”
“哦,原是为此。”陈瀚勒着马缰坐得直了一些“眼看便到白马关,忽记府中尚余些许事务……”
“不日便是隆冬,边地诏民,也该是闲不住了。”胡绍堂点了点头,很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如今回头,为时不晚。”
陈瀚默默低下头去,看上官似是在权衡利弊一般的,他连忙在一旁劝道“你我二人同行,镇南再无可做主之人,通衢之地若失,九府互不得通,南中不战而自溃。再者,泽清与公子不日便为连襟之亲,不愁伸展之机遇,为何……”
望着他的脸色,胡绍堂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失去了言语。
“绍堂也该累了。”他似是不愿再提此事,连话头都不曾去接,只是挥鞭指了指眼前关山“今日且在这白马关歇下吧。”
羊场道上三丈关,云横秦岭千叠山,不闻落凤九霄叹,唯见荒冢泪满衫。
一十一年,刀石剑痕犹如昨日。
一时一年,关山依旧,朗月依然,而昔日故人,却无觅于天地,只余一卷墨香,一缕忠魂。
陈瀚独自策马行至关门“镇南都统陈瀚,来此拜关!”
城头一个军士探出头来“可有通关之凭?”
他将文碟卧于手中“大帅手迹于此!”
“系于索上。”那军士自城头扔下一串绳索“待我等交予都统查明,再放将军入城。”
“有劳。”
将文碟送至城头后,陈瀚并未等太久,便见关门大开,一员校尉迎了出来“下官秉公处事,还望将军恕罪。”
“无碍。”陈瀚下马来拜了一拜“我部军士一路奔波,困乏之至,有劳贵官……”
“分内之事。”那校尉笑着让出一条道来“将军乃都统旧交,大人已责令我等好生招待,将军请!”
“故交……”陈瀚笑了笑,并未出声,只是摆了摆手,便带着一行军士入了城门。
“将军驾临,实乃敝关将士之幸,余某之大幸。”一位中年将官满脸堆笑的等在关内,一见陈瀚便军礼不停,笑意不止“一别十数年,长史大人尚来过几次,却唯独未见将军颜面,今日再会,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世事无常呐……”陈瀚还未说话,就见胡绍堂在凑了过来,抱着双臂看了看天“余将军,胡某尚有一事不明,十一年前,瀚兄不过一乳臭小儿,何来威风可言呐……”
“这……”余都统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陈都统,不知这位……”
“唉,不劳瀚兄!”陈瀚正欲开口却为他打断,他摆了摆手“在下镇南都统府副将,胡绍堂。”
“原来是胡将军,久闻大名。”余都统面色不改的朝胡绍堂行了个礼“胡副都统有所不知,将军非常人也,纵当年少时,亦是气宇不烦,谈吐……”
“余将军。”陈瀚拍了拍胡绍堂的肩“我部将士彻夜奔波,疲乏之至,可否有劳将军安排一番。”
“好说好说。”余都连连应下,却见陈瀚独自往关内走去,连忙趋步跟了过去“将军不与军士们同去?”
“哦。”陈瀚回国头看着他,笑的有些奇怪“故地重游,感念满怀,本府欲四下看看,便不劳将军相陪了。”
“将军……”余都统踌躇了一阵,试探着问了一句“可是欲去祭拜内史大人呐……”
“内史大人……”陈瀚低声念了一句,让余都统莫名的有些紧张“将军……”
“无事。”陈瀚抬起头来行了一礼“先祖素慕古时名士风流,当年流落至此,幸得将军关照,得葬士元之侧,也算了了一桩夙愿。”
余都统慌忙赔笑道“将军客气了,内史大人生为人杰,当与名士为邻……”
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不上不下的支吾了一整“我……我看将军来时匆忙,未曾带何物,不若……不若如此,余某记得将军是越人,恰好府上还余下一坛花雕,将军且待我差人取来,供将军与内史大人一叙。”
“如此,怎好……”陈瀚本不想与这余都统有太多交集,余都统却热切非常的拉着他“一番心意,将军欲奠故人,自是当洒故国纯酿。”
“贵府心意,瀚感念。”陈瀚点了点头“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将军先于客观小坐片刻,余某即可差人去取。”余都统朝旁侧的军士打了个眼色,便走上前去引路“将军请。”
陈瀚一言不发的跟在他身后,迈入客馆,直至军士们悉数入馆歇下,余都统才回过头来“不知,将军可愿移步一叙。”
“客随主便,贵府尽管安排便是。”
“将军且随我来。”余都统将陈瀚引至旁侧僻静之处,忽而跪地一拜“余某早年糊涂,将军却能决口不言旧事,余某感佩之余,愧无自容之地……仅以此拜,向将军赔罪!望将军看余某十年一日替内史大人扫墓祭奠……”
“陈年旧事,题他作甚。”陈瀚蹲下身来“余都统有话直说便是,但凡力之所及,且不背忠义之事,本府断不推辞。”
“如此,余某便直言不讳了。”见陈瀚应下,他便站起身来"将军也当看出来了,余某身无大才,于此白马关,一任便是十余年,未建寸功,亦不得重用,然在下虽无鲲鹏之志,也非勇毅之士,却也看得出关外战事四起,日夜自危。今借将军宽广颜面,自知不才,不敢妄图高位,只求一偏安之隅,安身立命,成家传嗣。"
“安生立命,人之本心。”陈瀚笑了笑“人之常情,不知贵府笔墨于何处,本府即刻修书一封,将军择日差人送于大帅案上便是。”
“不急一时,不急一时,有将军一言便足矣。文书之事,待将军归来洗尘之时再说,也不为晚也。”余都统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他指了指院外“都统府据此不过咫尺,取酒的军士将军还有要务,余某便不再叨扰。望将军归来之日,莫忘于大帅帐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一定。”陈瀚持剑一礼,便兀自大步离去,行至门外之时,便见一员军卒捧着一个精致的酒坛,毕恭毕敬的低头一礼,将酒坛奉上,尊了一声“将军。”
陈瀚不由感叹冷暖素情。
关山依旧,昔日老父身负棺椁艰行百里,长跪于关前苦苦哀求,恸哭之声犹在耳畔,昔日世人冷眼嘲笑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而今,却又成了这般殷切相待……
“将军……”那军士见他毫无取酒之意,有些踌躇“将军若有安排,只管言于属下便是。”
“奥。无事,不过观尔面向,记起一位故人。”他抬手从军士手中提过酒坛,微微颔首致意“辛苦了。”
月光尚算清明,映一地银芒。
虽是深夜,没入幽径苍柏,也到隐隐可见一座孤冢。
往前迈上几步,便看得出,这座孤冢将将才为人打理过,冢边荒草为人割除一空,连一片雪花也不曾留下。石碑虽是有些年头了,裂开了几条细缝,爬上了几片苔藓,却也不见灰尘,擦拭得很干净。碑前供奉着两个与这一切极不相衬的,崭新的瓷盘,将将出炉的糕饼,在风雪中腾起思思热气。
在几句话的功夫内,便打理成这般模样,想来,余都统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可陈瀚却并未在意这一出拙劣的戏码,他的双眼在看到那块石碑时,已经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莫名的两膝一软,他跪倒在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世多愁,自在几人能够。”他依稀的记得,这是祖父弥留之时说与他听的。
然而昔日的懵懂少年,却无法明了,这一句,究竟是何用意。他只记得,老父听了这一句后,便抹去了满脸的悲切,把腰挺直了些,自己却看着老父的神情,莫名的声泪俱下。
身为史官,以实载册,死谏直言,莫不是本分?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莫不是国之大幸!
可为何……为何要至此般田地,明明只是秉公行事,明明只是仗义之言,为何一个宁负此生不负千秋的忠节直士,却要洒尽这一腔热血……贬谪千里,客死他乡……忠良……何辜……
也说不出是未将多年明了些事礼,亦或是入士多年填了些糊涂,他逐渐明白了,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
而后,虽是时时记起,却也无泪可流了,期间心酸苦痛,也不过就是一句,人世多愁。
扶地站了起来,抹了抹眼角,解开坛封灌了一口“也好。”
坛微倾,纯酿洒“凤雏为伴,武侯为邻,安此一隅,一眼天下。糊涂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