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既定归期归,伤心成殇伤心伤。
春寒料峭,她侧头避开风头,压抑着轻微地咳嗽了一声。突然感觉到急风骤停,背上温热。有人抚在自己背上,还挡住了风头。抬眸,便望入一汪近乎黑色的蓝莹莹的眸中,满是温柔缱绻。她略一失神,随即反应过来,语调轻柔,与方才相比不知弱了几分,“臣,请辞大将军王之位。”
他站直身子,向下俯视,端是一副帝王的威压与高傲。凝视片刻,才拿过虎符,“雍王大义,朕准了。起身吧。”
说罢,伸手去扶跪着的人,却见她极快地站起来,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握,反手负于背后。面上无一丝尴尬,眸光却一沉。王叔,我便碰都碰不得你吗?
良久,九问转身,轻语,“王叔,可还记得九年前,你在这儿强行把我押回去?”
“嗯。那年那时,春花满山遍野,肆意而热烈。”雍王上前几步,稍稍错后九问些,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远方,蓝天白云,春光明媚。
“其实,十二年前,我也来送过你,你可能不知道。我站着山顶的十里长亭,远远看见你们飞驰而过,那才是肆意而热烈。那时的你少年意气,英气勃发。在马背上潇洒而又张扬,全不似平日里言行谨慎、不苟言笑。”九问侧过身来望了她一眼,回头继续看天。
“朝堂比不得军中,自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其实,那时我知道你在那儿,行军打仗情报最重要,我大军所过之处,方圆十里的动向都在我掌握之中。如在战时或是在边境,更是会延伸至二三十里。更何况那般制高点,必是会密切注意。”
“嗯。王叔提起行军打仗,总是头头是道,一改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性子。”九问严肃地说了句调笑的话。
“自幼在军中,习惯了。”
“王叔,既然回来了,便暂住秋水阁吧。”未等她开口反驳,九问便又加了一句,“后宫中也无嫔妃,不会越了礼数。如今朝堂,也无人置喙。今日宫中设宴,为我大雍将士庆功,王叔莫推脱。”
“是。
九问心中一舒,她这是没有推脱宿在秋水阁,还是没有推脱参加宴会。自己是怕被拒绝,才问得含糊。不料,她答得更含糊,是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两件事吗,还是真答应了。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走吧,一路风尘,叫将领们去收拾一下,晚上赴宴。我大雍日后还是要靠他们来守护的。”
至于你,王叔,以后便不用再守护大雍了。
应该有人守护你才是。
只不知,
你愿是不愿?
我以为我若爱上一个人,会将她囚禁在身侧。却不知,你站到我对面时,我却想问一下你的意愿。
宴会是晚上开席的。宴会厅正中摆放大宴桌,面北朝南,武帝九问一身黑色常服,端坐其上。面上言笑晏晏,甚是欢畅。
坐下东西相对分别是众位将领的宴桌。今日,设宴只为犒赏三军,所以没有近支亲贵、文臣言官,为得就是众将尽兴。况且,九问近支也就王叔九问和幼弟九辞,一个在座,另一个着实太小。
九问站直,双手举杯,“上天庇佑,大败北齐。众将辛苦,大军凯旋。今日宴会无尊卑长幼,只为尽兴。请。”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很是豪爽。
众将附身谢过,便开始鼓乐歌舞,喝酒调笑。
九问静坐其上,看着一群畅快的汉子,亦觉得心情舒畅。眼神扫过雍王,见她也看过来,端起酒杯遥遥碰向她,她轻轻颔首便移开目光。
九问心思复杂,王叔竟然会主动上缴兵权。如今大雍无战事,狡兔死走狗烹,她不掌军权就意味着把命交在自己手中。萧氏一案时,她也只是弃了政权,兵权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六岁认识王叔至今,王叔还是谜一样啊。到现在,自己都二十有三了,王叔可不是到了而立之年了。有心试探道:“王叔今年二十有九了吧?正值盛年,可是尚未成家啊,可有喜欢的姑娘或是喜欢的人?”
酒过三巡,大家都染上些醉意,也没有方才的严谨拘束。未待雍王回答,便嘻嘻哈哈的调笑开来,陛下特意强调一下喜欢的姑娘或是喜欢的人。这是在怀疑大将军有龙阳之好吧,嘻嘻,我们也怀疑呢。
“大将军生的好,却三十未婚,很是且洁身自爱。”
“油盐不进才是。多少人想把闺女妹子往她帐子里送,一个都没成功。”
“齐国长公主对大将军可是念念不忘啊,前年还到军中探视过雍王呢。我瞥了一眼,生的真好看。不过……”
“大将军身边的丫头素女也不错啊,跟着大将军十来年了吧,都成老姑娘了。”
“要说,大将军还是和张副将关系好,过命的交情啊。只可惜张副将战死了。大将军对将士们一直好,张副将死后,大将军病了好一阵子呢。”
“就是,大将军武艺好,要不是为救张副将,这次怎么会又受伤呢。哎,可惜张副将还是没留住啊。张副将人也不错,生的好,有本事。可惜了啊。”
“是可惜了。不过张副将毕竟是个男人,不太适合。”
武帝越听心越寒,就是因为是男人才更有可能。就知道王叔能招蜂引蝶。要寻个由头遣了王叔跟前的那个小宫女,不对,老宫女才是。还有北齐长公主还在妄想王叔,北齐现在已经凋落的厉害,难道还想灭国不成。军中男儿多豪放,可别把王叔勾走才是。王叔还为个小小副将以身犯险,他是王叔的什么人。嗯?王叔受伤了?
雍王看到九问越来越绿的脸,轻咳一声。
一群大老粗们对着武帝是恪守礼仪,还酒兴一至就忘了。对着雍王确是尊崇与畏惧。听得雍王吱声,立刻闭上嘴巴,老老实实的低头吃肉,却再也不敢太过放纵。
武帝看着这场景,甚是闹心。借口不适先退了,众将见雍王面色不佳,只得匆匆散场。
离了宴会,武帝怔怔地看着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雪比那夜的大。那夜,秋水阁的梅枝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这么大的雪不会把梅枝压弯吧,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秋水阁。开花了,就是,都快春天了,今年偏冷,梅树是早该开花的。站在院门口,武帝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王叔受伤了?他布的探子怎么不知道王叔受伤这回事。
“陛下,怎么不进去呢?”身后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陌生。
五年未见,我们之间变了吗,王叔,除去国家大事上,你是第一次唤我陛下啊。转过身,张嘴,舌头直打转就是不知道说什么,遂低低的唤了声,“王叔。”便向前迎去,熟络的挽起雍王的胳膊。
漫天飞雪,梅花正艳,两人缓缓的走着,谁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不管说什么都会觉得有隔阂。
进入殿内,除了必须品无一多余的物件,一点儿也不似女子的闺房。九问正寻思着是否该为王叔添些女子的东西呢,突然听到一身咳嗽,赶紧转头看向雍王,见其双颊潮红,捂着唇竟是越咳越厉害,指缝里有丝血溢出来,白的手,红的血,触目惊心。
“太医,宣太医。”九问大吼,一把揽住雍王,拦腰抱起,轻轻的搁在榻上。
雍王觉得九问温柔的像对待心爱的女子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对待自己这个权倾朝野的王叔,有点儿失笑,暗想九问又孩子气了,哄道:“莫怕,不严重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片刻后,太医院院正便急急地赶来。
九问免了他的礼,示意他先看诊,盯着他摸过脉,便将他们遣去了外室。安顿雍王躺好,细心的把胳膊也放入锦被中,才转出去。
看见院正惊愕的表情,冷声道“关系着你一族的荣宠,什么该说不用朕教你吧。雍王病情如何?”
院正立即跪下,伏地磕头,“回陛下,雍王的旧疾已十年有余,当时若能好好调养倒也无妨。然,雍王身体里似有毒素,时日太久无法拔除,这次又伤及肺部,恐难根治。再加上,北地严寒,劳心伤神,且心情郁结,内伤不易调啊。怕是…,若单是这外伤,微臣倒有把握。”
不待院正说完,九问便厉声打断,“糊涂东西,这外伤是你该看的嘛。下去仔细斟酌研究,拿个法子出来。退下。”
“是。微臣失言,微臣告退。”拿袖子擦了一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暗自庆幸又逃过一次死劫。
回到榻前,看见雍王侧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知道是在装睡,也未点破,踢掉鞋子,自顾的跨过雍王,在榻内侧躺下,伸臂霸道的揽住雍王,脸抵着雍王的背一语不发。
“你都知道了吗?”雍王感觉背上温热的呼吸,再也装不下去,挣了几下没挣开便放弃,顿了顿,又道“九问,这于礼不合。”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背后九问恨恨的答道,手臂又紧了紧。惹得雍王一阵咳嗽,才不情愿的放松了些。
“九问”
“不是唤我陛下吗?”
“九问,王叔知道错了。”
“嗯。那就睡吧”
“九问,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嗓音略带迟疑。
“没有,睡吧。”
雍王无奈的叹口气,实在撑不住了,便沉沉睡去。背后,九问默默的流了半晌泪,打湿了雍王大半个脊背,便起身给雍王换了套中衣,又躺下。暗叹一身,“已经弱成这样了,这么折腾都还能睡去。”
然后,也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