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茜手搭我肩膀,“梅子,如果有一天我有事,你记得帮我帮我照顾万欢。”
“我不帮你照顾。”我喷着酒气,“你自己照顾。自己的儿子自己管,自己管。”我头耷在椅背上,头顶是一片明晃晃的白炽灯光,我的目光在那光圈里,触目可及不过一片白,茫茫然而又森森然,一切都仿佛由来就虚无。
“万茜,”我问,“这些年,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我侧过头去,只见万茜凝眉,眼睛没有着力点,又像是那双眼看穿了什么,“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一分钟又一分钟,就这样过呗!”
“呵呵。”我笑。回过头去,那椅背卡得我后脖子好疼,但我忍住了。眼泪从眼角滴下来,无声遁入空气。
“万茜,”我笑着,“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来不来?你还愿不愿意再托生成人?”
“不!”万茜斩钉截铁。“给个正宫娘娘都不来了。”她小声的。
王妈不知何时出现在餐厅。
“两个女人有什么好喝的?”王妈抱怨,“收了吧,别喝了。”
“不!别动!”我和万茜一齐起身,把王妈喝住。“别给我们动。你走!”
“俩酒疯子!”王妈面露嗔怪,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万茜朝前走了两步,一把搂过王妈宽厚的肩膀,“老太太,跟我们喝两蛊。”
王妈身子朝旁边一抖,却并没有躲过去,被万茜拥了个满怀,这一下脸上笑意更深,一边作势要掰开万茜的手,一面却拣了个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万茜笑着俯身上前,眼睛却多少有些花了,双手朝酒瓶子招呼,一划拉却没有划拉着,反碰着旁边的杯盘,那瓷器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我忙倾身上前去帮她补救。
我站起来,扶住万茜。
“万茜,你醉了。”
“这点儿酒,算啥?算啥?老娘-----”说着她“哇”的一声,掩住嘴巴,王妈赶紧起来跟着万茜后屁股撵了过去,只听见万茜在卫生间里惊天地、泣鬼神的吐,恨不得苦胆都要被她吐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我想便是高天成,还果然是他。我拉开门,将眼眯成一条缝,斜着肩膀问他,“女人间的聚会,你来凑的什么热闹?”
高天成也不答言,探头探脑朝里瞅。换了鞋,在厅里就听见万茜在卫生间里惊天动地的干呕。
“你把她喝倒了?”高天成问我。
我朝他一扬下巴,顺手抄起餐桌上剩下的那半瓶洒,“高天成,你到底”
高天成看我,我闭嘴,颓然放下那半瓶酒,想问什么呢?仿佛现在没什么是重要的,可是,真的没什么是重要的吗?
高天成伸手拿过酒,又取了一只空杯
,万茜在卫生里扬声问:“谁来了?”
我没应,隔没一会儿,又听见她在那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吐,高天成坐我身侧,冲我举起杯中酒。
“你开车,喝的什么酒?”我淡淡的。
高天成放下杯子。“你关心我?”
“开玩笑!”
“什么开玩笑?!是关心我开玩笑?还是开玩笑----怎么会不关心我?”
我起身,不愿跟他在口头上纠缠不休。高天成摇头一笑,将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这点儿酒没事儿。”他说。
说罢,又给自己倒满一杯。
“你干什么?”
高天成瞅我笑笑。“梅子,跟我,现在是为什么?”
我一怔。
“是为报恩?”他问,酒入杯中,在灯光下被映出好看的色彩来。
我低头不语。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孩子生下来,我给你自由。”
我抬眼看他。
“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这时万茜出来,她脸色略微苍白,长长的黑色卷发遮住了半边脸,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病态的美。
“意思不够明显吗?”他问。“省得你纠结。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我替你累得慌。”
“这话是你说的。”我放下杯子。
万茜过来打圆场。
“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好日子才起个头,萧晗那厮也得了报应了,你们却在这儿扯这个?嫌日子太平静吗?再不然把萧晗再给放回来?”
“放回来?”我偏过头去。
万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怎么回事?你们把萧晗怎样了?我怎么不知道?”
高天成又给自己倒一杯酒。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说咱俩的事儿。”
万茜用胳膊肘捅了高天成一下,“高先生,您------”
“没你事儿!我问她呢!”高天成今天也不知吃错了哪副药,或者,他故意的。儿子有了,当初他娶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我,包括他被人掳走那件事,他本意也不是为来救我,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因为梅森。
我拎起包,万茜过来拽我。
“梅子!高先生不是那个意思。”
我一甩,梅子再追上来,我又把她甩开,高天成始终坐在餐桌边,岿然不动。门在眼前,推开就是了。
推开,外面是夜,我一个人沉默着走进那黑色里,却突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去哪儿呢?高天成明显下了逐客令,那房是他的,楼下是张若雷的,如今已经过户给了萧晗。曾经以为的所有的依靠,像一张薄脆的纸,原来没有人曾真正是我的依靠。
好在还有我自己吧。开了车,车也跟我一样漫无目的在夜风里穿行。竟不知不觉就开到家里来,我抬腕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梅森
一定睡了吧,要带他一起走吗?高天成怎么会同意?不同意会怎样?会跟我反目?会对付我?
不敢往下想,一切皆有可能。
一口叹息轻幽滑进黑夜,没入无边的沉默。车子回身,犹豫着思量去路,路边酒店的霓虹灯闪烁错落,暖色系召唤旅人,用廉价而虚伪的温情唤醒疲惫。车子从它们身边滑过,像滑过一场一场无痕的春梦。
好在我自己名下还有个房子,可惜那里已经久没有人去住,闲置了好久,就算不灰尘漫天,也冷得凄清。然而,这么多年孤独的日子,我会害怕凄清?但是我害怕淮平。走进那间房子,哪儿哪儿都是淮平,每粒灰尘都是回忆。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嫁给了张若雷。
往事不可追。
突然间寂寞。
我呆坐在沙发上,一直到半夜,我给高天成发了微信。
我说:我同意离婚,梅森跟你。
看来萧晗不是无缘无故的失踪,张若雷身隐囹圄,又傻了,张家也好、苏家也罢,所有的产业对张若雷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梅森跟着高天成,不会有太大纰漏。相反,如果跟着我----谁知道结果会怎样?
更何况高天成也不能干,我已经把淮平养成那样,我不想让梅森重蹈他哥哥的覆辙。无债一身轻,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更何况这么多年,我早已经厌倦了人生这江湖。
我抽出电话卡来,想找出纸和笔,却没有。于是给律师打了电话,律师不一刻到达,所有东西、文件齐备。我说了自己的意思,财产按高先生说的分配,孩子归他,一切拜托了。
律师默默记下所有一切,没多久将离婚文件模版稍作修改,成文,打了出来,我在上面签了字,扔下笔。突然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代表我。”我说,“开庭我就不出现了。他提什么条件我都应。”
律师什么也没问,只默然点点头。
临走,那律师回过头,躇踌着开口。
“没有挽回的余地吗?”我看出他似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开口问这句话。
怎么答他呢!他这问题问得我有点尴尬。
我低垂下眼睑,一大早就订了机票。目的地美国。康生的那间农场还没有人打理,我好像也不能把它打理好。但是我想去,哪怕就那样静静的坐着看那一大片广袤而多情的土地。什么也不做,整个人放空。一想就流口水。
阿东-------
阿东-------
我摇摇头,现在不是什么旅游旺季,机票好订,还有折扣,我订了经济舱,要好久才可以飞到。那里有飞鸟到不了的永远。我想去。
从来没有那样强烈过。
我没有行李,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行李。这些年,我
陡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身无长物。我没到机场,高天成来了,带着梅森。
“梅森怎么没送去幼儿园?”我问。
高天成不说话,让阿东带梅森去幼儿园。
阿东拉过梅森的小手,一把将他抱起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梅森倒什么也没问,没问我昨天晚上为什么没回家,也没问我是不是跟爸爸吵架了,他什么也没问,他的这个懂事啊,真是让我欣慰。
上帝让右手成为了右手,就是给右手最大的奖励。
阿东把梅森又递给刀条脸,说让她们先下楼,他随后就到。等她们出去,阿东径直走到高天成面前,说高先生,我走。
高天成一笑,你为什么要走?
“我想她。”
阿东一低头。
“大哥,对不起。”
他哭了。何必为女人哭呢!他们都是男人,将来都要干大事。
高天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两支,一支递给阿东,一支给自己,阿东翻出打火机,先帮高天成点上,然后是自己,两人相对站立,都再一言不发,默默的喷云吐雾。
高天成拿出昨天晚上我签好的协议,用烟头对准那几页a4纸,那纸冒出青白的烟来,继而燃起来,火舌卷起白纸,那纸没一会儿就成了灰烬,轻轻落在地板上。
“走。”他上来拉住我手,“跟我回家。”
我往后退了一步。
“不。”
阿东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出了房门。
“不跟我走后果自负。”
“什么后果?”
“你非想以身试法呗?”
“那就试试呗。”
高天成丢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吧。”
他小声的,音量几不可闻。
我怎么觉着他是头一次说喜欢我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