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她有多少胜算?凭她手底下那11个女人?没人敢想。放下电话,我突然间想哭,即使我早就明白了哭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但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落泪。回想我手里现在拥有的一切,生出莫名的贪念来。终于明白有些人一无所有反而能舍得一身剐,等到什么都有了,却变得没从前勇敢。
未得时,谈不上舍。
得到以后,还要看自己得的东西是否真能填满自己空虚。如果不能,不是自己出了问题,便是得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众人一筹莫展,这时刀条脸来报,有人到访。我抬头看了看时间,已将近午夜,最近就是这么样的状态,醒着的时候大脑不停的转,不停的思考,不停的想这事儿那事儿,没完没了的事儿。有时分明没想出来什么头绪,但你觉得无所谓,居然可以一觉到天亮,也很少做梦,我从前总是做梦,有时是好梦,有时是噩梦,有时睡不着,睡着了也不踏实,现在这些困扰全部都没有了。
我总觉得也许这时候我才初窥人生中一点点端倪。人真见过世面,世间没什么了不得。《儒门事亲》里有一句话:惊者平之,平者常之。
事多见,要么被事吓倒,要么渐能淡然处之,将一切视为等闲。
你无法想到进来的是谁。
“萧晗。”
见到她的那个刹那,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时间分辨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出于对萧晗的想念、是这么久她音信皆无的焦虑不安,还是我太需要这样的一个出口。
萧晗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也反抱住她,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人长身玉立,面露英气,我轻轻推开萧晗。
“这位是......”
萧晗揉揉发红的鼻子,后退两步,站在我们两个中间。我这才留意到久别重逢的萧晗一袭黑衣,化了淡妆,脸上又露出锐气,这是我曾经熟悉的光彩照人的萧晗。
阿雷呢?
我将疑问压在心底。
这才多久?
多久是问题么?
我笑笑,笑自己到如今居然还拿什么时间来作为衡量的标尺。
“梅子,梅总。”萧晗介绍道,“‘恕’话事人----王一庭。”
“恕”?
踏破铁鞋无觅处?再说,萧晗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在找他?
我伸出手来,对方跟我轻轻握了握手,男人手温热,微凉,柔若无骨,我原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有这样的手。
然而他有。我再定睛打量男人,约摸四十上下的年纪,瘦,白,华人,眼睛不大,但是也不小,表情淡然,但目露精光。沉默寡言,却不怒自威。
这男人......不简单。
我在心里掂量对方的份量。
三人落座,刀条脸奉茶,没有开场白,萧晗单刀直入。
“我知道你在到处找他,我跟他多少有过点儿交情,所以把他带过来,你们详谈。”
说罢,萧晗起身。
叫做王一庭的男人轻咳两声,进入正题。
“情况我了解,那个组织,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原因是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谁也没撕破脸。”
我未露声色,这么说这个活儿他是打算接了,否则绝对不会深更半夜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里跟我说这些。
“谈谈价钱吧。”
“你开价。我不还。”
王一庭抬眼看我,随后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朝我一抱拳。
我起身送客。
等他走,剩我跟萧晗。
“这事儿他这算是接了?”
我确实有点儿不确定。
萧晗一撇嘴,“这人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不过如果他不接他不会跟你废一句话。但是我也知道这人狠,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开出来的价码有时不一定是钱。你真想好了?”
萧晗问我。
两人重新就座,茶还没凉,我端起喝了一口。
“想好没想好的,你觉得我现在有其他的选择吗?”
萧晗也端起杯子来,轻轻呷一口。
“阿雷呢?”我问。
“死了。”萧晗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我筹谋着是否应该继续往下问,她则将后背往后一仰,整个人陷进沙发里,轻轻闭上眼睛,两排细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展翅欲飞。
但是她没哭,没有眼泪。阿雷是怎么死的?
“我带他去了一个矿井,他已经习惯了从前我给他安排的一切生活。他想要吃肉,我下矿井养活他。但有时还是吃不起肉,他太想吃肉了,就开始打我。”
空气很安静,我发现萧晗瘦了。
“后来没办法,我就开始重操旧业,你知道那地方,母猪寒貂蝉。我生意其实很好,但突然之间就觉得厌倦。平常我接生意时会找个籍口让阿雷出去。有一回我没让他走远,而且好久没给他饭吃。我趁那个男人中间歇一会儿,眯一觉的工夫把他放进来,告诉阿雷,我要跟那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在一起了,我要赚钱给他买肉吃了,不再给阿雷买肉吃了。我说,他要是死了,我就还跟你在一起,还给你买肉吃。阿雷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拿把刀朝那个男人一直砍、一直砍、一直砍!”
我听见灯光通过电线传出的声音。
“我说你杀了人,警察会来抓你。抓你的时候你就跑,拼命的跑,如果你不停下脚步,一直跑,跑赢了警察,他们就会给你肉吃。”
萧晗停顿,黑色衣服衬得她皮肤苍白。她总想上岸,却发现没有一
处地方是她的岸。哪怕是阿雷这样的,她从前以为人性可怕,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人性真正可怕。
人和禽兽有时没太大的分别。人性都不能细看,都人兽掺半。人性在上风时人是人,兽性占上风是人是兽。
“所以他就一直跑啊跑的,直到子弹射穿了他的脑袋。”
萧晗仍旧闭着眼睛。
“也不知他在那边吃上肉没?”
夜,深了。
窗外树影婆娑,月光试图洒进每一家的窗户,人们却用厚实的窗帘将月光挡在外面。人们不需要白月光,因为白月光只出现在黑夜,夜晚,人们开始梳理白天的悲喜,开始休养生息,开始为明天的太阳作打算。
没有人在乎白月光。
真遗憾。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想问问她这么长时间怎么过来的,想问问她难过吗?也许她也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或者仅止于哭两声。
我可以陪她。
可以。
萧晗睁开双眼,目光空洞,我看不懂她的目光,不知她是已看透了一切,还是仍旧有许多疑惑与不解在心里面。
我只好安静的坐着,试图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说来人有多奇怪,她这样的遭遇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我渴望她得到报应,如今她得到报应了,然而我内心半点也不快活。
我曾经以为别人痛苦可以带给我快乐,现在我终于明白,不能够的啊!
原来,每一个,快乐只能快乐自己的,痛苦,也只能痛苦自己的。
我想起一位大师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一世,独生独死,独来独往,每个人都生而孤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人的旅程,没有什么是真的。
我站起来,等我再回过头来,萧晗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声,眉头舒展,睡相安详。
或者,她应该感谢阿雷,阿雷让她卸下了身上的所有包袱。
萧晗时至今日历经三个人生阶段:最开始一定是懵懂,那时她努力奋进,力争上游,以为付出就会得到。后来她觉得世界没有所谓的公平,谁有话语权谁就掌握着公平,那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她的;后来她觉得她欠下了整个世界的,直到阿雷出事儿,直到阿雷因为一顿肉彻底的背叛她,我可以想像当时的画面,萧晗一定也曾经犹豫,一定也曾经纠结,一定曾经百转柔肠。她一定曾经想过或者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凭她,甩掉阿雷其实易如反掌。但是她最后没有。
她可怕吗?
还是阿雷更可怕?
人生是个怪兽,它吞噬掉了所有。
是所有。
是的,是所有。
我轻轻走近,灯下看她。不知该同情还是该怎样,至少,我们是同类
,或者我们都是被命运摆布的人,该守望相助,似乎也该惺惺相惜。
回到卧室,拿了一条薄毯子,帮她盖上。她没醒,但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我轻轻关了灯,对面墙壁仍旧映出我忽高忽低的影子来,我走进卧房,和衣躺下。想到这个时间高天成他们那儿正是白天,想跟他通个电话,于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已经联络到‘恕’这个组织的人。”
高天成的视频请求马上发过来,我靠着床头坐起,随手开了灯,不然他看我就是黑乎乎的一片。
“怎么不睡?”
我见他精神也不见得比我强。
“萧晗回来了。”
我答非所问。
我是到后来逐渐发现人与人之间所谓的沟通,一般情况下两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大家都只想尽可能的表达自己的思想或者陈述自己的过往。有时所谓的高情商,不过就是善于聆听,能把自己表达的欲望放在别人后面。
“噢?”
我见高天成脸色变了一下。
“你走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我,说萧晗可以一用。”我说。
高天成点点头,“她回来我有点意外,认为从此以后她都不会再出现。”
“是啊,我也这么以为。阿雷死了。”
我说。
“噢?”
我把前因后果跟他说一遍。
高天成沉默不语。
我们都长大了,终于明白不能轻易去评判与定义别人的人生。
“你说的那个“恕”?”
“是啊,主事的姓王,王一庭。没谈价钱就走了,萧晗说对方这是同意了出手相助。”
高天成沉吟半晌,“也只有先如此。先过了眼前再说。”
我点点头。
“你瘦了。”我说。
他看我,笑笑,“你也瘦了。”他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