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住院期间,错过了厂里召开的一次全体职工大会。
那天王厂长端坐在台中央,“嗯啊”地作了一次“重要”讲话。
讲就讲呗,好好的照本宣科做年度生产工作总结,再仔细讲一讲冬季防火安全,然后部署一下春节期间的工作安排。但是王厂长偏不,他讲着、讲着就偏离了主题,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他娘的王八犊子,一点不善护口业,非要节外生枝,胡诌一些用不着的**毛话。
直至我死,他的讲话依然言犹在耳,绝对是声声剜心啊!
他先说:“目前全国一派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全厂绝大部分职工积极努力工作,都在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个别同志跟不上大势,不把精力放在生产上,自由主义泛滥,目无厂规厂纪,自己想干啥就干啥……。”
话讲到这时,会场西北角响起了一声嬉笑。
他轻咳一声,说:“有那么可笑吗?我看一点不好笑!犯了错误不认真反省,不从思想中找差距,汲取经验教训、改过自新,而是一心搞歪门邪道,想投机取巧,更不可思议的竟然去贿赂领导,先亲自送了两瓶五十六度的‘汾酒’,又唯恐这毒液的度数不够大,灌不醉领导,再派小徒弟送来两瓶‘竹叶青’,看看这毒蛇的毒液能不能给人毒趴下……。”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毫不吝啬地贡献给我。
我不由打起一阵寒战,冲上台杀死他的念头都有了。
佛说:
云何降伏其心,
如如不动。
不过在那时,直到我死前,我也没有办法达到这崇高的境界。
老老实实坐着的我,没有立刻采取行动,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我娘说的话。“人那张脸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着”。既然我这张脸已经给撕花花,就不怕再磕碜那么一点。更何况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不仅有了老婆,而且老婆肚子里有我一个即将临世的孩子。
宽宏大量的我,已经把自己右脸送上“敌人”的手前。
打吧!抽吧!搧吧!
狠狠削肿我那张不要脸的脸。
但是,王厂长却没有我如此广阔的胸怀,他犯了疯病一样,继续穷追猛打,说:“这件事情还没有完结,听说那个人病了?有句话说官不踩病人。我官不大也是个官,那就等人病好了再算总账,厂部对这起事件一定严肃处理,坚决刹住这股请客送礼的歪风邪气!”
我听到这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那颗心也立马冰凉冰凉。这倒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我那个还躺在医院里的师傅。悲哀的我在想,师傅从今以后还怎么在厂里混呀!
……
忆旧知情深,
将死苦命薄。
这天夜里,我回想起刚认识师傅那会儿。
想当年,厂里安排我的第一个师傅并不是姚福生,而是一个姓杨的山东汉子,也是我们机修班的前班长,后来调到外单位工作。杨师傅岁数不大,那年不过四十岁,至于这人坏不坏的我不知道,但是人躁狂,急了眼,话里面就喷出大粪味,能把人熏一个大跟斗。
实际上,我跟杨师傅学习不到三天时间,连电焊把都没摸热乎,他就把我送回到车间办公室。追其原因,仅仅因为我一时糊涂,搭错了零线,憋坏一箍溜儿电缆,气得火冒三丈的他,两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损样儿就跟烧坏了他家啥宝贝一样。
车间主任是一个姓刘的转业兵,还没轮到老甘同志去当呢。
刘主任息事宁人说:“我说老杨同志不就是烧坏一截儿电线,你也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啊!再说让小李同志学电焊是厂里统一安排,我们总不能把他这人再送回厂部吧?”
杨师傅却一点不给刘主任面子,更不把我这个学徒的放在眼里,满嘴喷大粪汤,气哼哼地叫嚷:“哪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呆傻痴苶,我教不了,你愿意供哪儿就供哪儿吧!”
他娘逼的,这不是公然辱骂我吗?
怒火中烧的我,一把薅住杨师傅的衣领。
他一边挣扎一边喊:“你还敢打人?!”
我挥起拳头,怒吼一声:“打的就是你!”
恰巧这时,师傅走进来,他一把抱住了我。
我叫道:“别拦我!别拦我!”
师傅劝道:“兄弟咱有事说事,要文斗不要武斗!”
趁机脱身的杨师傅,他怒不可遏,伸出粗粗的手指头,不停指点着我鼻尖,一句接一句吵嚷:“看看,你们全都看见吧,他竟然敢打我?!难道满世界真就没有一个人,这是从哪个狗窝里找出来这么一个傻子加疯子,将来还不得爬上房顶把厂房盖给掀开呀!”
还未容我开口,师傅接话道:“杨师傅这是你的不对,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即使咱们算不上长辈那也是他大哥,骂人哪能专骂人家的短处,要是换了你也不得急眼呀!”
尽管师傅救了我,但杨师傅哪能饶了他,立刻调转炮口,射出了一连发的炮弹:“就显你能耐啊,帮啥腔儿,哪里都有你,又喝了多少大酒,你要是真有能耐就教他去!”
师傅倒不含糊,回答也爽快:“跟我学就跟我学。”
然后他大眼珠一瞪:“你以为自己是谁?缺了你地球还不转啦!”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就往门外走。
生活无常,
命运使然。
这一句话我成了师傅的徒弟,师傅也真成了我师傅。
……
那天中午,我和师傅第一次在一起吃午饭。
一道暖洋洋阳光,从厂房天窗透射下来,洒在一块热乎乎预制板上。
摆上饭菜吧。一饭盒酱油蒸黄豆,两颗雪白雪白的大葱,还有一小瓶鸡蛋酱,摆在了师傅面前,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午饭。摆在我面前的饭菜,比他的好不到哪去,三个宣腾腾的大馒头,一饭盒豆腐干炒芹菜,外加两头大蒜,这是早上我娘专门给我准备的午饭。
开吃前,师傅拿出一个小鉄壶,晃了晃。
见我没吱声,他问:“知道这里面装的啥?”
我嘿嘿一笑:“酒呗,我爹活着的时候也有一个酒壶。”
师傅逗我说:“你小子儿敢喝酒吗?”
那时我只会抽烟,还没学会喝酒,却逞强道:“敢!”
师傅和我只是初识,还不了解我的脾性,哪知道我不仅傻,而且敢吹牛逼说大话。于是他真把酒壶递到我手里,说:“喝吧,放开喝,我倒想看看你小子儿有多大的酒量。”
不知深浅的我,打开壶塞儿,一仰脖,二两老白干全喝进肚子里。须臾间,一股热辣辣酒气从肚子里窜回了鼻子上,荡气回肠,呛得我咳嗽不止,连眼泪也跟着淌出来。
我抹一把眼泪说:“我都喝光了,看你还喝啥?!”
师傅嘎巴嘎巴嘴,傻傻地瞅着我,一时间都看直了眼。
我又说:“这酒劲儿真大,我都有点头晕。”
师傅这才叹道:“你这孩子还真缺一点心眼儿。”
师傅这句话说得没错,人还是分缺心眼和不缺心眼的。
不过在生活中,大多数缺心眼的人都不会调皮捣蛋,他们很多时候都听话,别人叫干啥就干啥,更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然而,我却截然不同,逆反心里极大,严重时连师傅的话也不听。比如说我第一次手握焊枪,虽不像握一把钢枪的解放军战士那样激动,但还是有点忘乎所以,以为跟摆弄自己家什器一样随心所欲,想叫他什么时候射就什么时候射。
师傅反复嘱咐说:“带好电焊帽,然后再打火,别打着眼睛。”
我却不耐烦地回答道:“好、好,我记住了,你都说了好几遍。”
可怕的是,我不光嘴上应付着,心里也在打着鼓,不相信瞬间而逝的一道电弧光会那么厉害,甚至比天上的太阳光还要厉害。借着酒劲的我,一边打火一边忍不住瞥了一眼。
这正是:
不听人善言,
吃亏在眼前。
这天夜里,等我睡到半夜,眼睛一阵巨痛把我疼醒了,一点也睁不开眼睛,眼珠涨得要跳出来一样,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往外流。赶巧这晚,大哥正好睡在我家。他是老工人,知道用人奶可以缓解一下眼睛的疼痛。又正赶巧,黄大麻子的小儿媳刚生过小孩不久,恰是奶水最滋润的时候,据曾经偷偷看见的人传说,只要手指轻轻一挤,立马喷出三尺以外。
我娘起床了,领着我去黄大麻子家。
敲开门,我娘把我挡在门外:“你先等着。”
黄大麻子说:“进来吧,让他在外屋等着就中。”
我喉咙里发出“嗯”地一声,跌跌撞撞走了进去。
狼走到哪儿都掂量着吃肉。
狗走到哪儿都改不了吃屎。
如此难受时刻,你讨奶水就讨奶水呗,但我却心有旁骛,即使都睁不开眼睛,那狗脑子里面依然杂念丛生,趁着我娘在里屋等人家挤奶时,强行撑开一道细缝,匆匆投射出一道瞬息划过的目光,扫描到白花花一片,试图用这一丝短暂的视线,意淫人家媳妇的**。
黄大麻子回过头,似乎看见我不轨的企图,他适时地咳嗽一声。
嘿嘿!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