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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两片小翅膀的蚂螂〔3〕(1 / 1)

其实在实际生活中,人们骨子里面都是迷信的。

比如说,一幢办公楼里的一间办公室,好好一个大活人突然猝死在里面,让那些即使不迷信鬼神的人,也难免会心生几分膈应,随之就产生这旮旯风水不好的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咱厂办公楼下面是一片坟圈子,受惊的小鬼们出来方人,并且专方厂里一把手。

据我所闻,大胖娘们正是这种流言的始作俑者。

记得那天,我在库房和大胖娘们逗逼撩骚,说得下面起劲儿时,她突然一转话题,还引经据典,连比划带喷吐沫星儿,一边扒拉哈哈大笑的刘蓓蓓,一边瞅着坏笑的老王说:“看泵房的老袁头儿说,他们当年建办公楼的时候,从地下挖出来好几带车子的人骨。”

老王没来得及回话,就叫人给喊去修天车。

住了笑的刘蓓蓓,一脸认真说:“是吗?埋哪儿?”

大胖娘们神兮兮地说:“都埋在专运线那边的菜地里。”

刘蓓蓓惊讶道:“哎呀妈!我还去过那边挖野菜呢。”

大胖娘们安慰说:“又不是你掘的坟,你怕啥。”

刘蓓蓓说:“听人说挖人家祖坟是要断子绝孙的!”

大胖娘们收住笑脸,还捅一下她,恨恨道:“断不断子、绝不绝孙的我说不准,反正自打老王头儿来了以后我们就开始遭殃,这厂子跟老太太过年似的,一年不如一年啦。”

刘蓓蓓说:“可不咋的,好几个月没发奖金了。”

我接话道:“你还惦记奖金呢,我看都快发不出来工资啦!”

大胖娘们说:“滚一边去!臭嘴一说就准!”

我像小时候一样,立刻就滚一边去。

但是,流言并没有因为我滚一边而消失。

一天中午,我路过库房,看见大胖娘们一闪而过的人影,突然起了邪念,打算再瞧瞧有啥好戏发生,但未等我靠近门边,却被她一把拽进门里。在她叫骂声中,我想沾点便宜,借着昏暗的灯光,顺手摸一把大胖娘们的豆腐,正当意犹未尽之时,刘蓓蓓闯了进来。

她弯弯笑眼,咯咯一声:“耽误你们干正事啦!”

大胖娘们的嘴多硬,也呵呵一笑:“都忙活儿完事了。”

刘蓓蓓说:“李哥要注意呀,别像老王头儿那样累死自己。”

我嘿嘿一笑问:“干这好事还能累死人?是谁累死的老王头儿?”

大胖娘们说:“多简单的问题,肯定是咱厂的人。”

我追问:“咱厂的人多了,是谁呀?”

刘蓓蓓说:“肯定和你不是一个性别,慢慢想吧。”

我说:“废话,我又是女的,就是想用我也用不上啊!”

……

女人和男人是人类水火交融的整体,不可或缺,难舍难分。

翻开人类曾经过去的历史,每一页都记载着权力与女人的故事。

虽然我说不准累死王厂长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有一双通达的天耳,听到所有的人都指向厂办公室秘书——情儿。毫无办法,谁让王厂长临死之前还戴着一顶“皇帝”的御帽。据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党办秘书亲口说,众人纷纷赶到王厂长死亡现场时,情儿异常慌乱,衣衫有些不整。既然有此一说,一时间,情儿成了众矢之的,人们的吐沫星儿都赏她一人。

不过在那时,我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

因为我想,一个人在享受美妙的瞬间,美都美不过来,咋会嘎嘣咽了气?多年后,我也上一点年纪,一次在酒后,当我扑到高粱红身上,全心全意工作过程中,血脉贲张的我,突然眼前一黑,那颗心都似乎跳出嗓子眼儿。直到这时候我才相信,男人突然死在女人身上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发生。据医院出具的死亡诊断证明说,王厂长患上突发性脑溢血。

死去的人已经化成了灰烬。

活着的人没蹭去一旮旯皮肉。

每天的太阳照例从东边冉冉升起。

一片灿烂阳光之下,不管谁死了还是谁活着,有一条真理却颠扑不破,那就是每天的生活还得继续,终归得有人来厂里做厂长,厂子不能一天没人来当家。当官肯定是件好事,无什么朝代,日子走到什么年头,想当官不要命的人多了,很多人都盯着那把金交椅。

……

其实,人们始终生活在谎言里。

一片流言蜚语之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我恍恍惚惚记得,这一年开篇的“元旦献词”中,“改革”两字还是重中之重,只不过改革的重点已经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并且嚷嚷说,今年“开始以城市改革为重点的经济体制改革”,而且要“改革在三、五年内大见成效”,告诫我们要坚定决心、一定做好“今年这关键的一年”,“只有这样,我们的步子就会迈得更快,我们的事业就会兴旺发达。”

实话实说,我不大懂政治,也听不懂这些新名词。既然听不明白,就没必要再费尽脑筋弄明白这些词的含义。因为我清楚地明白,即使我真弄明白这些词的含义,那也没有一点**毛用处的。历史经验早就告诉我,世界上的事你知道越多,那么你就会更加烦恼。

然而,这个世界又这么怪异,有些事情你不想知道都不行。

因为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你身边,并且你还身处那个漩涡之中。

简单地说,我们厂长的权力越来越大,他想干啥就干啥,好像厂子是自己家开的,一切都由着自己性子来,到了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的程度,闻着谁的屁股臭,上来就敢“踢”那人两脚,如果谁敢还嘴说疼,便不客气的罚你钱,只差撵同志们回家那个最大的权力。

……

时间从流,

死去生来。

新年一过完,新厂长也要来赴任。

据消息灵通人士说,这位新厂长很有一些背景,京城名牌大学毕业生,就任前曾做过市建委主任的秘书。由于建委主任是一个雌性,一些好事者还玩起了八卦,说新厂长靠卖小白脸上位。虽然这一切都是没有证实的流言,但在流言背后却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新来的厂长姓胡。

这一年农历腊月初七晚上,也是阳历一月下旬的那天,老天爷突然发起威,从天麻麻黑时开始下雪,几乎飘了整整一宿,一时间,似乎把初冬应该下却没下的雪全部补回来。

腊八早上,漫天遍地一片白,一个白色的魔幻世界。

一缕稀薄的冬阳之下,我连呼几口空气,真是又香又甜。

然后,我踏着厚厚的积雪,连推带骑上了路,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磨磨蹭蹭,走出一裤兜的汗水,总算是熬到厂里。和从前惯例一样,我们上班第一件事,开始清扫厂内积雪,直到中午才勉强干完了大面。吃完午饭,车间又接到厂部通知,下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老王说,新厂长要宣布就职了。

小孟说,是公是母总该要遛一遛。

去开会的路上,我碰到刘蓓蓓和大胖娘们。

好像是刘蓓蓓喊了我一声,但我却没有应声。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会儿,我脑子里突然之间空白起来,身子轻飘飘,好像飞上了迷迷茫茫的天空,飞到幻想中的那个世界。

一个个擦肩接踵的人,又把我带回了现实中。

我们厂规模不大,绝对算不上大中型企业,最高峰时不过一千五百人。厂子虽小,但五脏俱全,拥有一座苏式拱顶小礼堂。礼堂小一点,若全厂的人都聚齐,肯定坐不下。偏偏今天开会的人特别多,或许大家都想一睹新领导的风采,连礼堂两侧过道也站满了人。

我去的不早不晚,后排有几个空座,自己就坐在那里。

和从前准时开会不大一样,这次晚了十分钟。一阵“呱唧呱唧”掌声中,一行人鱼贯走进礼堂的大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新厂长的模样儿,便让一句熟悉的话音吸引过去。

“穿西装的回来了,穿工装的好日子到头啦!”

说话的是看泵房的老袁头儿,他曾是我师傅的师傅。

“袁师傅和我说话呢?”我探过头,悄声问。

他瞅都没瞅我,嘟囔道:“傻小子儿我和自己说话呢。”

我回应说:“你继续和自己说吧,反正我也听不懂啥意思。”

正像我娘告诉过我的一样,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老袁头儿绝对算得上我厂一个风云人物,属于元老级创建者之一,建厂初期的著名劳动模范。他曾经说过最著名的一句话,“我们都是穿工装的人,和那些穿西装的人走的不是一个道;穿工装的人总想方设法多赚点钱,穿西装的人总千方百计少给我们一点工钱。”

只是老袁头儿讲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在小学读书。

后来我进了工厂,认识了我师傅。据他和我说,一次“阶级斗争批判大会”上,老袁头儿在批判资本家如何剥削工人时有感而发。但我感觉到,老袁头儿这句话说得太绕,我听得也是稀里糊涂。倒是他那个不着调的徒弟——我的师傅曾经讲过一句话,说得通俗易懂,那就是“穿**毛的来了我们都得去干活儿”。这话我听得明明白白,我也相信这句话。

不过待我回过神来,再往台上一瞟,顿时惊呆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几乎晃瞎了我,他不是胡卫东吗?!

山崩地裂,天塌人陷。一瞬间,我坍塌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小小的礼堂,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竟然遇到十几年前的宿敌。

毛主席曾诗赋: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接着又颂曰: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胡卫东肯定不是成吉思汗。

胡卫东更不称不上一代天骄。

我没见过成为历史的成吉思汗,

但是我却认识活在今朝的胡卫东。

老天啊!老天啊!

今朝是何日?

今朝在此时!

完全懵灯的我,两眼都凝固了,直勾勾盯着台上。

在厂总支书记介绍下,微笑着的胡卫东,落座主席台正中央。

这正是: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别时恨满泪

再见人惊魂。

那一刻,尽管他身罩一件深灰色雪花呢大衣,尽管大衣里面还裹着一件藏蓝色西服,尽管西服里面还系着一条深蓝色领带,但是,衣服上面那个贼精贼精的大脑瓜子还在,只是鼻梁上面多了一副眼镜,却不能遮掩住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刹那间,记忆已经将我带回十几年前的过去,一个模模糊糊的冬天晚上,那个站在路灯下面要和我跃跃欲试的男孩……

嘿嘿!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总有一天会碰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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