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不安,食无味。
第二天早晨,我一起炕不见了高粱红,一看钟点,六点一刻,知道她去了早市。我把被子往炕梢儿一堆,进了厨房,刷牙洗脸,再找吃喝,只找到一个冰凉的馒头,连一疙瘩咸菜都没找到。我抓起馒头,咬了两口,味如嚼蜡,差一点呕吐出来,忙喝口水压了压。
没吃上早饭不说,饿肚子上班也不算啥。
可是,偏偏挨了小孟那鳖犊子一顿狗屁呲。
满打满算,我离开工厂也不过半年多一点。
没想到,待我转身吃这口回头草时,已经物是人非。尽管工厂还是那个工厂,厂房还是那个破旧的厂房,冒着黑烟的大烟囱还是那么扎眼,漂浮出的煤矸石灰烬还是那么黑,但是人却变了。变化的不仅仅来了一个姓苟的厂长,也不是张口就骂我“大傻子”的情儿,还包括从前叫我“炮”一顿的那个小孟,感觉在突然之间,他就当上了我们机修班班长。
昨天干活时,我逗老王说:“你咋连一个‘代’字也没保住啊!”
老王半认真半玩笑道:“哥哥老了,还是省那两瓶酒留给自己喝吧。”
至于小孟送没送给老甘同志两瓶酒,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清楚。我很清楚的是,这时候当班长要比我师傅那时候实惠多了,不单单获得荣誉上的奖状、奖章,不单单多长那一级半级却争得头破血流的工资,而是明目张胆的往兜里揣银子,每月都要多挣一笔操心费,到了年根儿,还能从厂级领导兑现奖的肉锅里喝一口骨头汤,再分得一份不菲的狗腿子钱。
正如大家羡慕嫉妒恨地说:
三年厂领导,换了秘书添小蜜。
三年小班长,换了彩电添冰箱。
小孟家里添没添冰箱我不清楚,但我听天车班老娘们清楚地说,他顶在专运线旁边一棵树干上,偷偷干了傻刘一炮揽子。男人一旦沾了荤腥,便以为天下的娘们都是青楼,想上谁就上谁。虽然我不是娘们,却挡不住忘乎所以的小孟要上我,比如这天早晨发生的事。
世上本就没有事,一切可以顺其自然。
作为一班之长的小孟,在每天例行的安全早会上,已经讲完了一些安全注意事项,也布置完了今天的工作任务,本应该及时宣布散会,该干活儿的去干活儿,该领料的去领料,可他偏偏没讲过瘾,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娘的非要多讲几句,说些不着调的**毛话。
“最后我要强调一个事,大家工作期间不要到处遛达,没事在休息室呆着,闭目养神也好啊,免得有活儿时找不着人,也省得别人瞎比比,好像咱机修班的闲人最多……。”
如果小孟点到这为止,那么我也不会什么过激反应。
他偏偏增加一个“但是”,立刻转折到具体攻击目标。
“但是,个别同志离开厂子很长时间,对一些新规定和新制度不熟悉,不大适应。他要明白,现在不是过去,一切都变了,讲究竞争,讲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今啥最臭,人最臭,满大街走走看,属两条腿走道的人最多!所以我们做啥事要动动脑子,自己要多长个心眼儿,别傻呼呼地四处乱窜,跟人家胡诌八咧,到了末了再让人给撵回家……。”
马瘦被人骑,
人弱被人欺。
被激怒的我,开始用目光挑战小孟。
这小鳖犊子倒是学乖了,根本不瞧我。
坐山观虎斗,
扒桥望水流。
小孟“同志”不稀得看我,同志们都喜欢看我。
嘿嘿,千万别小看这几十只眼睛,隐藏那里面的世界很复杂,既有飞眼看笑话的,也有冷眼旁观的,最多的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表达的意思也非常鲜明,似乎再告诉我,你这傻子咋还不冲上去凑他!这是一道并不复杂的选择题,如果我贸然出手就中了人家圈套,倘若忍气吞声装作听不见,就会丢尽我这大傻子的面子,显然也不符合我的一贯风格。
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
就在我踌躇之间,转圈一踅摸,看见墙角那杵着一把铁锹。
我暗暗一笑,计上心来,回手拿来铁锹,“咣当”杵在地上。
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顿时,一道道惊喜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翘首以待。
嘿嘿!只是这帮贱人想错了,我咋会拿铁锹去劈人呢!不过,本人预想达到的那种效果开始显现出来。我真真地看见,小孟那两个翻到房顶上的眼珠子,此刻已经掉在地上。
“李子你要干啥?”
他的脸跟一张白纸似地。
“你说我干啥?!咋的你看不懂!刚才盯盯瞅着我那人呢?有种的你就站出来,我借给你一把铁锹,帮我把小孟给劈喽!只要不砍死就行,兄弟替你蹲笆篱子出医药费。”
我不失时机地装腔作势道。
“闹啥闹!真砍死人好玩啊!?”
老王夺过我手中铁锹,往墙角那一扔。
……
没意思的一出戏演完了,该干活儿还得干活儿。
没有人能够独立活着,一块和我干活儿的还是小孟。
由于我心不在焉,焊一巴掌长的活,还焊歪了,被迫返一次工,气得小孟脸通红,嘎巴着嘴,没敢放一个屁。焊完一半,到了吃中午饭点,我抓心挠肝起来,拿起电焊帽,转身往休息室那边走。身后传来小孟的叫喊,还没干完呢!不管他怎么喊,我装作没听见。
噩梦缠身,
驱之不散。
吃午饭时,昨夜梦里的画面一幅一幅出现在我眼前。
老王说:“想啥呢!”
又笑道:“想媳妇呢?”
我反过神儿,有点不好意思,麻溜把匙里那块肉放进嘴。
但此时,一块肉安抚不住我那颗焦躁的心,更不能清除我脑里那丝邪念。目前,我仅剩下一个迫切的想法,必须马上面见侯希望,一定抢先给他打一支预防针。只有未雨绸缪,才能真正做到防患于未然。只有做到防患于未然,才能真正避免亡羊补牢、为迟已晚。
想到这儿,我已有茶饭不思的感觉。
三口两口扒拉进嘴,我就去找小孟请假。
还是和从前一样,先我吃完饭的小孟早去了天车班,忽悠那帮老娘们玩。我走到三楼缓步台,便撞上红光满面的他。显然,他已经过足了嘴瘾,笑呵呵问我,啥事这么急?还让你追到了天车班。我连忙把他拉到走廊一边,谎称说我娘老病犯了,下午去医院看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诅咒我的老娘,会不会折损她老人家的寿。
但小孟变脸了,说:“你才上几天班就请了两回假,让我咋管理别人?”
我嘿嘿一笑,解释说:“我也是没办法啊!第一回给我小孩打预防针,第二回我媳妇发高烧走不了道,这都是保护妇女儿童的大事,国家有法律规定,你说说我能咋办?”
小孟想想说:“我说李子,咱们在一块工作很多年,不算是铁哥们,也胜似哥们吧。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兄弟可以给你半天假,但这次要扣你一点奖金,等到发工资那天你千万别怨哥们不够朋友,更不要反手就拿起铁锹劈我哦,我也是有老娘和孩子的人。”
我又嘿嘿一笑,坚定地说:“你该怎么扣就怎么扣,兄弟咋会怨你呢,哪舍得劈死你这个好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干让老娘没儿子、让小孩子没爹的损事,你说是吧?”
小孟看看我,呵呵一笑,没有再吱声。
其实我不傻,心里面把事情分得很清楚。我想,扣一点奖金才几个钱呀!万一让高粱红给我戴一顶结结实实的绿帽子,等到了那时候,我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摘不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