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1 / 1)

风不夜说了几句,已平息的魔气再次沸腾起来。逐晨看见他的瞳孔里泄出一丝黑气,又很快被他阖上的眼皮所遮挡。

放在桌上的瀚虚剑散出一道杀意,发出“锵”的一声低鸣。逐晨这才想起这把被自己拿去砍木头的佩剑,两手抓过,要还给师父。

风不夜将气息压下,垂眸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长剑,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说道:“赠你吧。”

风长吟:!!

少年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差点整个人炸起来。不过逐晨也是一副惊愕失色的模样,管不上他的反应。

自古从没有人将自己的本命法宝送人的,毕竟法宝若有损伤,本人的修为境界也要大受影响。类似朴风山上的那群臭直男,谁乱碰一下他们的剑,他们就跟清白受辱一样要闹决裂。

逐晨结巴道:“给……给我?!”

风不夜淡漠地说:“嗯。瀚虚剑意诛魔。”他已经用不上了。

逐晨想想刚才的画面,好像确实如此。如果一个不小心没控住魔气,自己的法宝就要率先背刺自己一剑,这谁受得住?

她犹豫了下,说:“不如我找个地方,好好存放起来?”

风不夜却坚持道:“你带在身边。”

逐晨见他说得认真,自己又不是很能抵挡这来自神兵的美妙诱惑,挣扎了半秒,快乐地收了下来。

边上小师弟羡慕得眼泪都要飙出来。

风不夜颔首,望着逐晨清秀天真的面庞,眼神中闪过明灭不定的阴晦。

逐晨虽没有仙缘,在魔修上却造诣极深。后来天地异变,魔气纵横,想必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因此才会受那妖人蛊惑,不惜一剑入魔,判出师门。

她胆子是真的大,风不夜至今仍惊骇于她的洒脱决绝。

倒是他自己,修无挂碍,修大悲悯,修清静无为,自以为半步登道,却险些修成了落落穆穆、漠然寡性,连徒弟与魔修来往都不曾察觉。

若是对方有胆再出现一次……

风不夜放松膝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问道:“外面的是什么人?”

逐晨把瀚虚剑抱在怀里,美美答说:“路过此地的,帮我们搭个房子。”

风长吟这个不怕羞的人已经全盘托出,语速飞快道:“师父,我们建了一栋房子,搭房子好难啊,我们连个顶都没有!好在师姐厉害有办法,否则昨夜我们二人就要吹冷风了!”

风不夜愣了下,问道:“什么样的房子?”

风长吟用手比划了下:“就这样的,这样的!”

风不夜无法想象,以致于一时没有回答,随后他站起身,决定亲自出去看看。

张识文与郑康一直侧立在门边,听闻修士耳力都极强,因此连话也不敢多讲。

风不夜出现时,他们悄悄瞄了一眼,同时弯起脊背,摆出更为恭敬的姿势。而那囫囵的一眼,叫他们模糊记住了风不夜身上素白的衣服,以及他修晳的身姿。

风不夜扫见满地木屑,又看向盒型的房子,顿了顿,语气如常道:“小徒不懂世俗繁务。”

张识文大着胆子抬起头,再次用余光瞥去。

对方坚毅的侧脸透着冷然的气质,分明不严厉,却能叫人望而生畏。可他又觉得,只有这般神采俊逸、清冷深沉的人,才称得上传说中的大能修士。

风不夜:“多谢二位相助。无以表谢,赠一法决。”

张识文脑海中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没听清他说的话。等反应过来时,准备解释,就见风不夜抬手在他额头一指,并于虚空中按了一下。

一道金光在二人印台上闪现,张识文竟像被推了一把,险些向后栽倒。

张识文摸了摸额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几人误会,急急说道:“是仙君救我,是仙君先救了我!”

风不夜不以为意。

逐晨向来断不了尘缘,喜欢与那些普通人交朋友。反正她求仙之道无望,随她去吧。不过一道抵御法决而已,只当是给小辈的见面礼。

张识文又转向逐晨,朝她求助。逐晨见天色已经不早,笑道:“既然小师弟已经回来了,就让他送你们回去吧。今日辛苦二位了。”

说完她还热情加了一句:“有空常来玩儿啊大哥,这里欢迎你们!”

张识文张口结舌。

“可以啊。”风长吟期待地问,“师姐我们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建好呀?”

说起这个逐晨也很兴奋,她如今手执瀚虚感觉天下我有,保守估计了一下,道:“我觉得再过两天就可以!”

他们是修仙之人,建房子当然不拘小节。没地基就没地基吧,有屋顶再加俩窗户,能看得过去就行了。系统给她的阉割版教程,已经证明了一切。到时候用固风黑科技一下,完全没问题。

“那我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给你帮忙!”

风长吟不顾张识文的意愿,直接召出佩剑,一左一右地将两人拎了上去,御剑飞离。

逐晨听着空中传来的尖叫声,无奈道:“毛毛躁躁的。”

她转过身,就发现风不夜盯着满地的残骸一脸沉思。

他研究无果,抬起头,真诚问道:“怎么做?”

逐晨:“……”你认真的嘛?

·

风长吟来去很快,把张识文跟郑康送到余渊之后,没有片刻停留,立即回了竹屋。

三人在逐晨的引导下,开始进行房屋改造。

逐晨本还担心师父身体有恙,是在强撑,但看他挥手就是数道剑意,轻巧劈出一排棱角分明的木板,简直比流水线机械生产还要规整效率,且没有什么痛苦的表现,就不瞎操心了。

照这进度,她已经看见房子在向她招手。她终于要完成每个中国人都有过的一个梦想。

夜深时,风不夜说要去魔界修习一下魔修的心法,叮嘱他二人今晚憩在竹屋,便独自离开。

等人走远,风长吟才敢来找逐晨说悄悄话。

他脚步沉重地走到逐晨身边,小声道:“师姐,我有事要同你坦白。”

逐晨奇怪问:“怎么了?”

风长吟翻出自己怀里揣着的小布袋,手指在空了底的袋子里掏了掏,说:“我把钱留给他们了,他们小孩没奶喝。”

逐晨沉吟:“这样啊……”

本就贫穷的家庭,快要一清二白了。

好惨。

风长吟愧疚道:“对不住了小师姐。我看他们怪可怜的。”

逐晨摸着他脑袋笑道:“那你要好好修炼,以后去抓几只为祸的妖兽,用他们的内丹去赚钱。”

风长吟眼睛一亮,跳起来宣誓道:“好!师姐你放心,我一定努力修炼!”

逐晨捂着心口安慰自己。

命运是公平的,虽然让她拥有了吃不起饭的贫穷,同时也给予了她不用吃饭却可以活下去的修为。

这就是自然的馈赠。

……还是继续干活吧。

·

张识文二人被送回余渊,引起好大一番轰动。

同村的几个劳丁走得较快,早几日就回来了,久不见他们,以为他们三人已经死在了路上,正觉得难受。

早晨五娘回来,还顺利生了孩子,他们很是惊讶,晚上又见修士亲自送二人回来,更是目瞪口呆,以为他们是有了什么了不得机遇。

张识文百般解释,说是仙君人好,众人都不大敢信。在他们眼里,修士就没几个好的,更别说送两个陌生人回家了。

因为二人回来的时间已经不早,余渊城不许普通百姓天黑后在城中乱走,众人简单聊了两句,急匆匆地回了家。

张识文合上大门,回屋抱起孩子。

夜里风大,他们这屋子年久失修,到处都在响着磨损的吱哑声,那风似乎能毫无障碍地穿过房顶,吹进屋内。

张识文裹紧被褥,看着孩子睡得通红的脸,想起自己现状,一时又高兴又忧愁。

他苦涩道:“是前街王大娘喂的吗?这可要怎么感谢才好?”

他们在巽天城做劳役,是没有酬劳的。四年多不曾归家,家里的东西坏的坏,丢的丢,没任何值钱的留下,连五娘身上这床被子都是临时朝邻居借的。

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买了牛奶。”五娘在一旁小声道,“那位小仙人给我留了银子,还替我叫了一桶牛奶。真是一个好心人。”

张识文讶异抬头。

五娘又温声重复了一遍。

张识文胸腔内溢满暖流,所过之处酥酥麻麻,叫他不禁热了眼眶。

他决定抽空,去仙君那里帮他们把房子建好了,只是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

张识文正要开口与妻子商量,外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老旧的木板直接摔在地上裂成两半,同时一位穿着余渊宗修士服的男人大步走进来,摇晃着手中的提灯,气势极其嚣张。

“张识文,听闻你勾结外派修士,想来谋害我余渊,好一个狼子野心!”

张识文连忙将孩子塞进妻子怀里,又把被子往上拉,将人藏在自己身后。

五娘脸上失了血色,惊恐地从边缘处望向来人。

修士停在门口,脸被烛火照得半明半暗,厉声道:“你可知,余渊不许外派修士随意进入?你未经通报,居然敢将他们带了进来,好大的胆子!”

张识文认得他,或者说,这个人曾日日夜夜出现在他脑海中。

这人不过是余渊派的一个外门弟子而已,有名的泼皮无赖,仗着学了点法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就喜欢从百姓身上搜刮银钱。

四年多前,指派张识文去巽天城的,也是这人。当时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险些要了他的命。

张识文咽下不快,压着声音道:“是我妻子临近生产,救人心切,才迫不得已。请道长大量,宽恕我们一次。”

青年不听解释,喝问道:“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竟使得你背叛余渊!”

张识文冤屈叫道:“小人没有啊!余渊本就允许散修入内。那小兄弟一未在城中伤人,二未在城中使用兵器,哪里触犯了余渊宗的规矩?”

“你也敢跟我谈规矩,你是什么东西?”青年冷笑着走进来,随手将桌上摆着的陶盆都给推翻了,哂笑道,“听闻你今日回来之后,好生挥霍了一笔,是哪里来的银子?那修士为何对你如此大方?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原来是嗅着味儿来了,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张识文心中鄙夷,又满是无奈。讨好道:“真的没有!小人断不敢欺瞒道长,背离宗门!”

他对着面前这张脸,脑海里想着的却是逐晨等人,两相对比之下,心中厌恶丛生。正失神间,对面的修士居然直接发难,朝他一鞭抽了过来。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今日就教训教训你!”

张识文眉心猛跳,下意识地反身护住妻儿,用背部抵挡。

他闭着眼睛,耳边听见了破风的声音,却等不到长鞭落下。

“啊——”

惨叫声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张识文错愕回头。

“这是什么?”修士狼狈地抵在桌上,低头看着手心的伤痕惊骇道,“这是什么东西?”

张识文紧张、茫然,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底气,叫他一直打颤的双腿坚定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胆怯。

修士恼羞成怒,身上灵气剧烈流转。他不甘心在这里受辱,于是又运气朝对面拍去一掌。

这一掌他用了七成的力气,起码能将张识文打至重伤。

张识文屏住呼吸,肌肉紧绷,一动不敢动。

这回他看清楚了,他额头中间亮起了一个金色的符字,在他身上罩起一层淡金色的光华,那层微弱的光华,将掌风一丝不漏地反了回去。

修士见生变故,当即想躲,可反击回来的灵力冲击竟然比他打出去的还要迅猛强烈。他避之不及,左侧肩膀被拍中,身上气息大受震荡,一时控制不住,直接喷出口血来。

受了这一击,修士就明白,下这法决的人,修为比他高上不止一两层境界,恐怕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

一口血再次从他喉咙呕出。

张识文这种低贱的贱民,凭什么能遇上这样的高人?!

张识文头皮发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那么一刹那魂魄都快飘出他的躯壳了。但他反应很快,先声夺人道:“是……是那位尊者留下的!他感谢我帮了他一次,于是赠我一道法决,还叫我有事可以去找他。我……我告诉你,你不能杀我!他会替我报仇!”

他说到后面,语气坚定起来,表情也变得冷硬,生怕对方看出破绽。

修士脸上青白交加,很想将人当场杀死,却又不敢真得罪那样的大能修士,最后咬牙抛下一句狠话:“好哇,今日算你运气好,留你多活一晚!明日我就上报宗门,将你这叛徒当众绞死!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呸!”

修士摔门而去,可屋内的人再难平静。

他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把大刀悬在张识文的脖子上。

他从不敢低估修士的绝情,要对方大发慈悲才是这世上最稀奇的事。

张识文虚脱地滑坐在床沿上,与妻子抱在一起。

夜里悲鸣的冷风穿堂而过,吹灭了屋内最后一根蜡烛。

光线从视野内消失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五娘问:“郎君,怎么办呐?”

张识文低声道:“我想想,我想想。”

那修士在张识文这里讨了霉头,又转道去了隔壁。

尖叫声刺破寂静的长空,其中夹带着的痛苦令人毛骨悚然。

五娘抱着张识文的手更紧了一些,而在这一刻,张识文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真到心凉的时候,张识文就变得异常平静,他斟酌了一下,平缓地开口:“五娘,你想,今日,若不是之前遇见仙君,你命休矣。若不是仙君护了我一次,我命休矣!留在这余渊,他们哪拿我们当人看。若是去投靠了仙君,虽说什么都没有,起码能落个平安。”

五娘松开他,抱起一侧的孩子,与襁褓中的婴儿脸对着脸贴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思忖良久,想到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乡,去一个前程未卜的地方。又想到自己怀里的孩子,还在脆弱无力地需要她的庇护。

她沙哑地应道:“好。郎君,我都听你的。”

要离开余渊,其实是不难的。

修士大多高傲,认为普通人离了宗门定然活不下去,自然不会强留。

城门大开,想走就走。可走了,就再不能回来了。

而宗门外,有妖兽横行,还有许多性情不定的散修魔修,杀人如麻。在普通人的观念里,宗门外的世界,比地狱更为恐怖。

“不要怕,五娘,仙君人真的很好,与别人不一样。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张识文呢喃了两句,又看向窗外。

隔壁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一盏如豆的灯火,佝偻的人影照在窗户上,似有低声的啜泣在空中震动。

五娘抬头深深看着张识文,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

二人静静等待夜晚重新恢复平静。

过了许久,在确认修士真的离开之后,张识文带着一身干涩的冷汗,走出大门。

·

“三叔公。”

门扉叩响,里头的人还在颤颤巍巍地发抖。

“三叔公,是我。”

“是……是张小娃儿吗?”

“是我。”张识文弯着腰进去,立马回身将门合上。

里头的几人悄悄出来[醋.溜.儿.文.学.-发.最.快],带着后怕,低声劝道:“你怎么过来了,赶紧回去,小心被他们抓到。”

张识文蹲在门口,说:“叔公,我要走了。”

屋内几人闻言皆是大惊:“你要去哪里啊?”

“去哪里都比待在余渊好,这里没有我的活路。”张识文往里走了一点,小声道,“叔公,你知道今日送我回来的人是谁吗?”

老人摇头,他的孙子在一侧扶着他。一家几口表情都很是颓丧。

“是一位仙君,她的宗门就在那块大石头前面。”张识文抬手一指,说,“今日她救了五娘,又救了我。是一个从别处过来的,很好很好的仙人。”

“啊?那地方也能住人?”老人苦着脸道,“你再想想吧,那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地也种不活。你忍心叫五娘陪你一起等死?何况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厉害的仙人,都在顶漂亮的仙山上住着呢!”

张识文瞳孔中燃烧着明亮的火光,随着灯影摇曳,熠熠生辉:“不会的叔公,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来这样荒凉的地方,但也许,这就是命呢?叔公,偏偏就这时候他们出现了,说明我命不该绝啊!留在余渊,我每日都在等死,可在仙君那里,我觉得自个儿还是个活人。我想明白了,这世上能有比生不如死更可怕的事吗?”

众人久久不语,从未生出过这样大胆的想法,一时被他惊住了。

张识文见他们不接声,又继续道:“我今日来,就是同叔公您说一句。您是我唯一的长辈了,可我恐怕不能再孝敬您了。我双亲都是死在余渊,我不想也死在余渊。为了五娘跟孩子,我今晚就要走了。”

老人睁开眼睛,叹息着道:“今晚啊?”

“嗯。”张识文闷声点头,“那人说明日就请示宗门的人杀了我,因为我勾结外派修士,想要谋害余渊。呵。”

又是一阵沉默。

边上静立着的青年突然道:“他们选我去巽天,可我不想去。这几年去了那么多人,回来的才几个?我不想死。阿公我真的不想死!”

“那你就跟我走!”张识文鼓动说,“如果真要死,起码我要死个明白!你也想清楚了。”

青年被他说动,心绪摇摆起来,可余光瞥见家人,又变得游移不定。

责任是难以甩脱的。如果这时候愿意同行的人能多几个,他们或许就能下定决心了。人总是缺一个头脑发热的机会。

张识文起身说:“你们再想想,我先去找郑康。”

“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张识文回头。

“你带着阿和去,他力气大,仙人会收他的。”老人闭上浑浊的双目,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去吧,好好活着。若是仙人真善心同意,再回来找我。老头儿半只脚都在坟墓里了,不拖累你们。”

青年哽咽唤道:“阿公!”

“好了,多的别说。不想与你吵。”

张识文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

时间一直被拖延至将近凌晨,张识文终于来到城门口。

与预料中的没有差错,他们将代表余渊的仙牌卡入石门,极为顺利地离开了这个他们最为熟悉的地方。

除却张识文一家,随行还有十多个壮年男子。众人背上行囊,匆匆朝着荒原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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