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平时根本没有工作, 除了接送许艺洋上下学,其余的时间都在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闲暇的时候坐在阳台上发发呆, 这样的日子倒也算是有趣。这天,消失许久的梵凯旋竟然给他发送了两张照片,附言是“谢谢”。他点开一看, 顿时笑了。
照片是在某个游艇上拍摄的,梵凯旋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 扣子没扣好, 露出一大片健硕的胸膛,皮肤比以前晒黑了很多,显得非常健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脸上的笑容, 那么爽朗肆意,与往昔的沉稳克制全然不同。他笑看镜头, 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拿着啤酒瓶的右手环绕着丁羽的脖子, 把那人往自己怀里拉。丁羽同样穿着一件休闲衬衫,却是黑色的, 皮肤还是那么苍白,但总是凝在眼底的阴鸷和疲惫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笑容比天上的烈日还要张扬。
两人似在谈笑, 又似在打闹,那种热烈而又亲密的氛围几乎漫出了照片, 传染给了看着他们的人。
另外一张照片是两人站在一块礁石上的背影,丁羽抬头眺望无垠的海天,梵凯旋却侧过头,久久凝望他的脸,夕阳的余晖拖长了两人的剪影,也模糊了他们的边界……
梵伽罗盯着这两张照片看了很久,无需展开磁场也能感应到环绕于两人周身的爱意,他们相恋了。
一抹笑容长久地凝结在梵伽罗眼底,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好,只能发出满足的叹息。当他准备关掉聊天界面时,杨胜飞发来一条消息,语言十分简洁:【梵老师,凶手抓到了!根据您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人证和物证!】
梵伽罗正想说恭喜,那边又飞快发来很多消息,心情似乎十分不平静:
【可是追诉期已经过了!今年八月刚过!】
【我还是晚了一步!】
【他很嚣张,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却什么都不肯招,只是对我说追诉期过了!】
【他在故意折磨我!】
【梵老师,法律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怀疑。】
【梵老师,我好恨!我想杀了他!】
梵伽罗想劝他冷静,指尖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却久久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在没法感应到对方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他的能力其实非常有限,他也是一个常常会感到束手无策的普通人。连法律都无可奈何之事,他能做的似乎更少,一句简单的劝慰根本无法熄灭杨胜飞内心的熊熊怒火,亲人的惨死必须用血才能偿还。
他想了想,竟习惯性地把这些消息截了图,发送给宋博士。不知从何时起,宋博士已经成了他的专属心理咨询师,而他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小事。】宋睿回复得很快,语气也一如往常般沉稳。在他眼里,世界上似乎没有易事和难事的区别,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据我评估,凶手的犯案手法非常娴熟,对犯罪证据的处理也经验老道。他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和极高的心理素质,杨胜飞姐姐的死绝非他头一次作案,也不是他最后一次作案。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案子,只需把这些案子挖出来,他自以为的“过了追诉期”就根本立不住脚,因为连环杀人案是没有追诉期的,这是重案要案,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公检法机关都会保留对他的起诉权。】
【你问问杨胜飞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帮他审讯嫌疑犯。】
宋睿的信息像一盏盏指路的灯,点亮了梵伽罗的眼,也令他抿直的唇瓣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他立刻回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睿:【好。】谁也不知道他在屏幕那头是如何心满意足地笑着,说了那么多,他也只是想与这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已。
梵伽罗把自己和宋博士的谈话截图发给杨胜飞,问道:【你们现在在哪儿?】
杨胜飞立刻回答:【梵老师,谢谢你!我们现在在南市!目前我们只能扣押他二十四小时,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了,你们要快!】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客气不客气了,赶紧把救兵请来才是关键!
【好,我和宋博士马上过来。】梵伽罗像个搬运工,勤勤恳恳地把杨胜飞的聊天截图转给宋博士。
宋睿:【我去订机票,稍后一起去学校接洋洋,我们把他也带过去。】
差点忘记安置许艺洋的梵伽罗尴尬地红了脸。刚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位父亲,他常常会忘了带入这个新角色。
【宋博士,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认真地发送了这句话,然后走到阳台,把青蛙转移到一个小鱼缸里,拍了照,继续询问:【它能和我们一起去吗?】
宋睿看见照片里鼓着眼睛的呆头青蛙时差点笑出声,叹息道:【不行,没有相应的检疫手续,它上不了飞机。你可以用一个生态链完整的大鱼缸安置它,里面有水、有湿地、有植被,当然也有昆虫,这样它就不需要你的精心照顾也能独自存活很久。】
【可是我没有那样的鱼缸。】梵伽罗表情纠结地打着字。
【我有。】宋睿转过身,把自己精心准备的巨大生态链鱼缸拍成视频,发送给青年,完了理所当然地吩咐:【收拾好东西,带上你的宠物下楼,我来接你们。先安置好青蛙,再去接许艺洋,然后我们出发。机票我已经买好了。】他顺手又发了一张订购机票的截图。
梵伽罗疑惑地皱眉:【你怎么买到的,我正准备给你发送我的身份证号码。】
【你忘了吗?你进了多少次公安局?我看了多少次你的身份信息表?你的身份证号码我已经能背了。】
梵伽罗老脸泛红,再一次真心实意地感叹:【宋博士,有朋如此,亦复何求!】
宋睿没有再回复任何语句,因为他正扶着脑袋低低地笑。有朋如此,我也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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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伽罗头一次拜访宋博士的家。这是一套大平层公寓,占地足有两百多平米,空间很开阔,装饰也非常精心,黑白灰三种主色调把房间分割成很多功效分明的区域,有健身房、书房、冥想室等等,正对客厅的位置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鱼缸,长达五六米,高也有一米多,里面有浅浅的水畦,有长满青苔的湿地,还有开着水仙和马蹄莲的花圃和一丛丛杂乱生长的野草。
由于屋内非常寂静,梵伽罗甚至能听见鱼缸里传出的蟋蟀的低鸣,这个对人类而言一眼就能看透的玻璃缸,对青蛙来说无疑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怀疑它会乐不思蜀。”梵伽罗扬了扬手里小的可怜的鱼缸,玩笑道:“贫富差距太大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把这个鱼缸也一块儿搬走吧,我原本就打算送给你。”宋睿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环住青年的肩膀,语气和举止都很亲昵。
梵伽罗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亲昵,自然而然地汇报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过一阵等我搬回梵家老宅再说吧。”
宋睿以前也曾去梵家老宅参加过宴会,接口道:“我记得那里有一个人工打造的园林,园林里挖了一口池塘,种了很多莲花,应该更适合养蛙。玻璃缸再怎么豪华宽敞也比不上外面的世界。”
“你说得对,我早就想过要把它放生。虽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它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很久,但是我想它是更愿意回归大自然的,哪怕只活一天,也胜过囚牢里的百年。”
青年最后一句话带着极淡的哀伤和追忆,却被宋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仔细品评这句话,然后眸色渐渐暗沉了下去。外界一天胜过囚牢里的百年,所以你也被囚禁过对吗?所以你才如此喜欢这只青蛙,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你的缩影。
即便从未追问过青年的往昔,宋睿对他的了解也已达到了很深的程度。看着他的时候,他用的是心,而不是眼。
两人带着许艺洋连夜赶到南市,抵达南市总局的时候时间已过了二十一个小时,还有三小时凶手就会被释放。眼睛熬得通红的庄G和杨胜飞匆匆走出监听室迎接两人,为了避嫌,他们都没有参与案件的侦破和审讯,只是给南市同僚提供了很多线索。
“他嘴巴很紧,什么都不肯承认,我们连着审了他二十多个小时,他一直是这个表情。”杨胜飞咬牙切齿地盯着透视镜对面的凶手。二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五十多岁,可身材依旧健壮,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上扣着一张蚌壳一般的嘴,是最难对付的那种嫌疑人。
他穿着一件蓝衬衫和一条的确良裤子,脚踩黑皮鞋,打扮得非常简朴,容貌也是令人过目即忘的平平无奇。走在大街上,你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却又能通过他慈眉善目的脸得出他是一个老实人的结论。
但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绝不会杀人,更扛不住警察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盘问。如果当年那桩案子是冲动犯罪,而且是他唯一的一次犯罪,那内疚感会对他造成持续性的折磨,他的体貌特征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强壮、黝黑、结实。
“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案子,你让里面的同志出来,换我和梵伽罗进去。”宋睿低声说道。
“好!”杨胜飞立刻跑去通知审讯室里的人。
庄G看向梵伽罗,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提供的讯息都是正确的,这让我们找到了人证、物证和凶手。那条裙子被那个女孩的父母保存了二十年,没敢洗,上面还残留着杨胜兰的血液和凶手的DNA。”
“不用谢。”梵伽罗摆摆手。
庄G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卷东西,正色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谢礼。”
“费心了……”展开礼物后,梵伽罗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宋睿以拳抵唇轻笑出声。
如果按照送礼的段位来排序的话,宋睿是博士后毕业的,那庄G肯定连幼儿园都没读过,他送出的这卷东西是一面锦旗,大红的底,金灿灿的字,从右边至左分别写着――法律卫士,社会良心。
梵伽罗盯着这八个字默默品评了一会儿,竟也真心实意地笑了:“谢谢,这个礼物我很喜欢,人活在世上总要捍卫一些东西。”
庄G紧紧盯着他的眼瞳,确定他是真的喜欢,冷峻的脸庞才终于柔和下来,“对不起,以前是我误会了你。局里的人都说你很好,我现在也这样觉得。”他很少恭维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极限了。
但梵伽罗的态度却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对方轻轻地颔首道谢,没有揪着过去不放,也没有得意自傲,正如队员们时时刻刻宣扬的那样,梵老师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杨胜飞已经回来了,看见那面锦旗,顿感天塌地陷:“队长,你真的把它送给梵老师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回去再仔细想想吗?哎呀,你可真是……”
杨胜飞的哀嚎被审讯室的门阻隔了,一名笔录员正用好奇而又灼热的目光盯着梵伽罗,他显然也是《奇人的世界》的忠实观众。
“咦?”凶手抬手挡了挡强光,又眯缝着眼打量梵伽罗,然后敲着桌面讽笑:“你是那个很会演戏的神棍,我认得你,你最近炒作得非常厉害。警察竟然找你来审我?也好,我正想找人算算命。”对于灵媒那一套,他显然是不信的。
“那我们就帮他好好算算?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宋睿挑高一边眉梢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这是他头一次与青年一起工作,感觉非常新鲜,而且还身心愉悦。如果为警察工作总是这个待遇,他可能会给他们当一辈子顾问。
“你先来。”梵伽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好,那我先来。”宋睿快速翻看南市警察提供的凶手的全部资料,双眼像扫描仪,把一条又一条细微却重要的信息汇总起来,徐徐说道:“你的童年过得很不愉快。你是一个语言发育非常迟缓的孩子,这让你遭受到了同龄人的嘲笑和排斥。你很自卑,想融入他们却不得其法,所以你渐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的人。”
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睿,不为所动。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找不到漂亮女孩愿意与你交往,你只能躲在角落偷偷观察她们,夜深人静的时候为种种大胆狂放的幻想而辗转反侧。她们成为了你最深的渴望和向往。人都会有青春萌动的时候,你也不例外,但是你的第一次很失败,让我猜一猜,那人是个性工作者吧?年纪应该比你大很多,她狠狠嘲笑了你的无能,践踏了你的自尊心,给你留下了极深的痛苦和一辈子都抹不去的阴影。”
这是宋睿的合理猜测,凶手的性格十分孤僻,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别的途径来满足自己。他只能花钱,而他那时候的年龄注定了他拿不出多少钱,买到的服务质量自然是最差的。他离婚了,原因是生活不和谐,提出离婚的是女方,这表明他那方面不行,但他的体检报告又证实了他的身体非常健康。心因性的能力不行大多数是由少年时期的某些不堪遭遇导致的……
种种信息汇集起来,宋睿不难猜到他童年、少年乃至于成年时期的经历。
凶手冷锐的眸光开始微微颤动,许多痛苦的碎片被这些话搅动,从散发着恶臭的记忆深处缓缓浮上大脑皮层。当他死死盯着宋睿时,梵伽罗已用磁场将他包裹,尽数接收着这些记忆碎片。
宋博士就是梵伽罗的矛,为他刺穿猎物坚硬的外壳,把他们的秘密拖拽出来,一一铺呈在眼底,让他一览无余。这样的配合方式无疑要比他自己去感应轻松得多,因为他根本无需用磁场强硬地破开凶手的心防,牢牢摄住对方的魂魄。
凶手显然对梵伽罗的入侵一无所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宋睿。
宋睿继续道:“从那一天开始,你对成年女性的厌恶和排斥达到了顶点,与此同时,你对少女的幻想和渴望却加深了。你之所以与妻子离婚是因为你厌恶她成年人的身体吧?你只喜欢小女孩。”
凶手的眸色越来越暗沉,拳头也情不自禁地攒了起来。与妻子整日吵架厮打的画面在脑海中晃动,令他心浮气躁。那个女人让他对成年女性简直恨入了骨髓!
察觉到他极端压抑的情绪,宋睿的分析忽然中止了。他闭上眼迅速把所有信息都梳理了一遍,再睁眼时竟斩钉截铁地道:“你不仅喜欢幻想如何虐杀小姑娘,你还喜欢幻想如何虐杀成年女性,尤其是那种性格泼辣的,她们是那位性工作者和你妻子的缩影,是你仇恨的转移。你的猎物有两种,分属于女性群体的两端,你的动机也有两种,一是渴望,二是仇恨。你会间隔性地虐杀这两类女性以满足自己的幻想!”
仅凭凶手眼中无意泄露的一缕深刻至极的仇恨,宋睿便得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结论。负责做笔录的警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下笔。
更多的记忆碎片由凶手散发着恶臭的内心深处浮上来,被梵伽罗悄然罗织的大网捕获。他眼睑微阖,沉声低语:“我看见了,第一位受害者是女性,年龄大约在八.九岁左右,尸体埋在……第二位受害者,女性,年龄三四十岁左右,是女孩的母亲,出来寻找失踪的女儿,被埋在……第三位受害者,女性,年龄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
笔录员转过头,更加瞠目结舌地看着梵伽罗。这些结论又是怎么得出的,有根据吗?喂喂喂,您二位真的是来审讯的吗,不是在讲故事?
“快去找尸体啊!快去!”杨胜飞急得直推站在自己身边的同志。
庄G已拿出手机寻找在埋尸地工作的朋友帮忙。他在警队里拥有大量人脉,这足以让他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南市的警察却都站着没动。在他们看来,这场审讯根本不像审讯,而是梵伽罗和宋睿单方面的表演,可信度太低了。
但凶手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仇恨的目光已瞬间从宋睿身上转移到了梵伽罗身上,表情愈见扭曲,失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忽然扑过去,试图攻击梵伽罗,双手双脚却被拷在审讯椅上动弹不得。
他一边挣扎一边呐喊:“别说了,你他妈闭嘴!我没杀人,我根本就没杀人!”
他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直到此时,南市总局的警察才猛然惊醒,然后迅速去找新出现的证据。如果这真的是一桩连环杀人案,且受害者的人数多达二十几个,那所谓的追诉期就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