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泰恩河畔的纽卡斯尔位于英格兰的大东北, 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居民们以粗豪独特的性格和口音名满天下——也被很多中部人看作乡巴佬。但乔德人(纽卡及其周边地区的人通常被称为“geordies”)不在乎, 他们自豪于这个城市与工业革命休戚与共的历史,自豪于他们东北式的大碴子口音与豪爽脾性, 即使天空似乎已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哪里又影响你走进白马酒吧要一杯淡啤酒呢?
纽卡斯尔警察厅的刘易斯督察(detector inspector leis)如是道。
“可是,sir, 即使是在圣诞节前,我们的日常活动似乎也是巡视整条街的大小酒吧。”他的搭档,身材瘦高,面容俊秀的金发青年海瑟薇警长(detector sergeant hathaay)忧郁地道。不像他的长官, 这位曾经就读于剑桥神学院的年轻人没有丝毫纽卡斯尔口音,而是说着严谨规范的标准英语。
“放轻松点,聪明小子!”刘易斯将一大杯啤酒推到下属面前, 观其神色,好心劝道,“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里,徒步去哪个鬼地方的教堂朝圣,我会给你批假的。”
海瑟薇端起那杯沉重的啤酒, 心情同样沉重地望向自己的长官,对方是个正直而诚恳的年长者,六英尺的高大身材和一张快活温和的圆脸, 因为酒精的缘故脸颊泛着红晕, 一个典型的纽卡斯尔人, 比他的外观看起来更加敏感体贴,所以他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忧郁。
“sir,你觉得这会是世界末日吗?”海瑟薇痛恨自己的忧郁正如他痛恨刘易斯的乐观,他分不清是自己想要传染病症还是希望刘易斯能够一如往常地拯救自己。
“当然不会!詹姆斯,你还太年轻了,还没有姑娘,世界不会忍心让你就这样夭折。”刘易斯正如金发青年设想中那样皱起了眉,用急促而肯定的语气判定了海瑟薇的生命具有莫大价值。
海瑟薇于是微笑。他没说出口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得像玛土撒拉一样——九百六十九岁,九百六十九岁的漫长生命,却未能与神同行,就像是被神抛弃的造物。玛土撒拉是否和古米的西贝尔一样痛苦地要求过死亡?
神学院出身的海瑟薇始终在信仰和怀疑的两端摇摆,天现异象更将他推到自我怀疑的深渊,可是他学会的那些书卷并未能向他指示这正在发生的是不是天谴。
刘易斯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下属,他知道海瑟薇的精神健康堪忧,不过即使他们已经是非常默契的搭档,年龄、教育水平和生活环境的差异还是带来巨大的交流鸿沟,刘易斯不确定自己能够疗救海瑟薇,相比一直在寻求存在意义的下属,他更多的凭经验生活。
就在两位警官相对沉默之时,白马酒店的背景音乐忽然切换了。
“这是什么?”刘易斯抬头疑惑道。
“齐柏林飞艇。”海瑟薇盯着渐渐消失的啤酒泡沫道。
“我知道齐柏林飞艇……老天,詹姆斯你到底以为我多老了?”刘易斯难以置信地瞪着下属,“我是说现在正在放的这首歌。”
“我一直觉得您参加过一战呢。”海瑟薇这才侧耳认真听了一段,然后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我猜我曾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刘易斯半信半疑:“我怎么也觉得我曾经在哪里听过……”但摩斯在上,他和海瑟薇会有共同的音乐品味?
干脆把酒吧老板汤姆喊了过来,刘易斯问道:“这是白马酒吧最新的音乐口味吗?”
汤姆一边擦拭洗干净的酒杯,一边耸肩道:“这是昨天晚上几个年轻学生送给我的唱片,他们好像在弄什么社团活动,不仅送了唱片,还留了一本宣传小册子给我。”
纽卡斯尔也有不少年轻学生在四处涂鸦,还有组织游丨行的,不过在刘易斯看来都像是在小孩子过家家,未能成气候。
所以他对小册子不感兴趣,只是说:“这首歌还不错。”
汤姆也笑道:“是不错,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参加过一个乐队,那时候我还是个键盘手呢!”
“是哪个年轻乐队的作品吗?”
汤姆摇头:“不知道。不过唱片盒上好像贴了标签,我去给你找找。”
汤姆弯腰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的时候,海瑟薇扭过头来,神情奇异地朝刘易斯问道:“sir,您听着这首歌,有想起什么吗?”
刘易斯迟钝地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才转开了视线,没有回答海瑟薇的问题。
海瑟薇却不像往常那样聪明,他饮了一口已经完全没有泡沫了的淡啤酒,自顾自地道:“难以置信,我居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您刚刚从热带的飞机上下来,身上还穿着品味值得商榷的花衬衫,乱七八糟的头发,眼皮浮肿,却还是一眼看见了我举的姓名牌,径直走到我面前,说……”
“你是为我而来的吗?”刘易斯打断了海瑟薇的话。
青年抬头看向纽卡斯尔人,发现对方满脸证明了自己记忆力良好的得意笑容。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写着‘leis’的姓名牌,是你自己画的吧?”
海瑟薇也笑了笑:“没错。”
刘易斯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我那时候把你当出租车司机了。对了,那天我还差点把给瓦尔带的兰花落在飞机上……”
瓦莱丽是刘易斯的亡妻,他们共同养育了一子一女,却因为一场车祸天人两隔。虽然刘易斯从来没有提过,但海瑟薇能猜出在意外之后长官曾经放任自己沉浸在酒精中一段日子,而外派到热带地区,显然也是同样的原因。
在他们首次见面,互通姓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海瑟薇陪刘易斯到墓园悼念了亡妻。
刘易斯是真的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目光看向海瑟薇未曾见证过的那些日子:“这首歌……它让我想起了瓦尔……还有摩斯还在的那些日子。”
摩斯是刘易斯的搭档,那时候刘易斯还是个警长,摩斯是他的督察。
汤姆终于翻出了那个被许多杂物挤在抽屉底部的唱片盒,刘易斯接过一看,发现是个简陋的自制品,不过上面的确贴了标签,而且印刷还算清晰。
“这首歌叫hogarts……这是个词吗,地名还是人名,牛津词典小子?”刘易斯随口问道。
海瑟薇沉默地喝着啤酒,他的灰色小细胞暂时不能为长官提供服务。
但刘易斯一如既往地不让他消停,音节一个接一个敲进海瑟薇脑袋里:“快把你的啤酒喝掉,警长,我们有活要干!”
“……什么?”
刘易斯从唱片盒里取出了那本薄薄十几页的小册子,简约到可以称之为简陋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三角形,圆形,还有一条竖线。符号下方是一行字:their ill save us.
刘易斯稍微翻看了一下小册子里的内容,觉得一头雾水:“神父小子,你也来瞅瞅,这是什么xie教吗?”
海瑟薇默默认下了又一个属于自己的代号,拿过小册子翻看了两页后,摸了摸下巴,道:“sir,依我看,这更像是一个组织。一个民间自救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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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督察和海瑟薇警长将白马酒吧的唱片和宣传手册都收缴掉的同时,在纽卡斯尔安置点的宣传小组办公室里,更多的宣传手册和宣传海报正在被印刷出来,负责这个项目的,是刚刚被纽卡斯尔公社吸纳进来的纽卡斯尔大学新闻系学生汉娜·阿伦。
她也是在泰森剧团事件后,在纽卡斯尔组建游丨行队伍的带头人之一,虽然活动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就迫于各种原因停止了,但以汉娜为核心的一小批学生依然有着共同的见解,所以在汉娜再次出现,并邀请他们参加地下活动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响应了。不过这次并不是要去举标语喊口号,而是贴海报、印宣传手册。
在考虑这是不是违法活动之前,先有人问了:“这有什么用呢?”
汉娜的死党——也是首先响应号召来到安置点的玛丽·麦卡钦操作着一台笨重的裁纸机,听闻问话,抬起头来笑道:“你仿佛是在问1789年的巴黎市民为什么会冲进巴士底狱?”
拿起一本印制不算精致的小册子,玛丽摇晃着满头卷发道:“并不是真的有自由女神在前方领导,也不全是因为那些思想家的宏伟高论,当时在巴黎底层人民手里头流传的,更多的各种畅销的小册子。”
最先发问的那位同伴依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帮忙将已经完工的小册子装进背包里,他们要将这些巴掌大的宣传手册尽可能散发到整个泰恩-威尔郡。
而在安置点的策划办公室里,罗恩和乔治正在参加一场工作报告会,会议的内容是截止昨日纽卡斯尔公社共吸纳了多少成员,以及有多少正处于审核状态的成员,最关键的是,他们是否要制定一个统一的审核标准。
罗恩和乔治并没有太多发言,事实上,他们来到纽卡斯尔后的工作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这里已经有了类似公社的学生组织,在表示了有资金支持和活动地点后,第一批成员就投奔而来了,虽然双方的口号和诉求不同,但基本思路还是一致的——团结群众,共渡难关。
最大的难点在于推广那套应急联络密码,新社员们能够理解秘密活动需要暗号,但一套近乎全新的语言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然而罗恩和乔治之前被反复告诫过这套密码的重要性,所以对此做了硬性要求。除此之外,安置点内外的相关活动也将移动电话、收音机等全部列入了禁止名单,罗恩干脆对几个小组的组长道:就当我们是在18世纪活动吧!
公社正式建立后,罗恩和乔治和几位当地的学生领袖商量着制定了初步的行动方案,首先便在内部成立了策划组、宣传组、人力组和资源派遣组,也据此划分了行动小组,但罗恩和乔治并没有被分配在这四个小组中,他们正在公社成员中寻找合适的人选,希望能够成立一个自卫小组。
安置点内其实有藏有一批冷、□□,这是四个小组的组长都不知道的。但为了日后有可能存在的风险,罗恩和乔治希望能够训练出一批士兵保护所有公社成员以及安置在内的平民。
投票通过了几条审核标准后,策划组组长罗兰发现韦斯莱兄弟一直没有发言,便询问道:“还有什么建议吗?”
由于罗恩和乔治有意为之,他们虽然是公社的发起人,但并没有在公社中担任太重要的职位,所以大多数成员都觉得他们的身份有点超然。
罗恩和乔治对视了一眼,都觉得罗兰的能力很不错,他的组织能力加上汉娜的宣传力度,公社的壮大指日可待。但还是有几点需要指出来。
乔治推了罗恩起来发言。
“咳咳……那我就说几句话吧。”罗恩挠了挠头发,上前将罗兰在白板上写的“学生组织”下面画了一根重重的黑线,“我知道在座的大多数都是学生,但我们需要团结的力量并不止是学生,还有工人、农民、商人……我希望我们在制定宣传方案的时候不要忘记这一点,我们需要团结的是所有人——甚至包括公务员们。”
“其次,我们身处的地方叫作安置点,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庇护所。所以我希望强调这一点,这里不仅仅是公社成员的活动地点,一旦出现危机情况,这里将是所有人的避难所,为所有避难者提供食物、衣物和药品。对了,既然提到这一点,我想我们还需要对所有公社成员进行简单的医护培训。”
“最后,我和乔治非常感谢各位这段日子以来的工作,并决定在一周后将整个纽卡斯尔的工作交接到各位手中。”
这句话引起了会议室内的骚动,但罗恩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这一周内我们会尽可能地组建起纽卡斯尔公社的自卫小队,然后分别带领两位公社成员前往格拉斯哥和爱丁堡。”这是他和乔治已经确定了的,他们收到了伦敦传来的密信,珀西-赫敏和塞德里克-秋张组都已经完成了当地公社的工作,正在预备进行二阶计划,密信传到他们手中时已经有了一个时差,所以纽卡斯尔的进度不能落后其它地点太多。
就在众人对罗恩的发言表示疑问之时,有人敲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并带来一个消息:“有两位警官在宣讲会的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