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明一时说不出话。
他确实不喜欢她,但方才那一席不留丝毫情面的评价他只打算在最信任的孙子面前说说,被当事人听见,他很尴尬,也有些不忍心。
安慰她,未免虚伪,但冷言冷语他也说不出口,正斟酌,她先有了动静,嘴角努力的往上扬,想做出大度的姿态,但显然做不到,索性放弃,哑着嗓子道:“对不起,站在外面听。”
李东明本以为她会崩溃大哭,上前质问,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道:“没事。”
鬓边头发被泪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一阵凉,一阵痒。她抬手胡乱的抹,目光落到指尖上,一层青黑水渍。最好的眼线笔和睫毛膏,在这样多的热泪面前,也是会融掉的。
她已经是个花脸了啊,李东明看上去平平静静的,心中肯定又把她嫌弃了一遍吧。
“这个样子真是失礼,对不起。”她再次道歉,用最快的速度卸掉残妆。脂粉褪去,露出疲倦憔悴的皮肤,她从化妆镜瞥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移开视线,收好东西,道:“我想和徐茂说几句话,可以吗?”
“进来吧。”
病床被摇起来了些,徐茂半坐着,倚在枕头上,头上依然裹着纱布,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一双眼睛却极黑极亮。
确实如小赵所言,他是被福气保佑的人,从昏迷状态醒来也没多久,他就这样清醒。
“你现在感觉怎样?还难受吗?”
他脸上肌肉动了动,似是嘲讽。
骨折,头部撞击,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伤,躺在床上插着管子,怎么不难受?她知道自己问的问题很多余,不由得低下头,他终于对她说话,很平静:“好多了。”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否则我……”她本想鼓起勇气和他直视,但抬起头,又垂下——他们已经给她下了定义,不大方,怯懦,逃避,她几乎无法扭转他们的看法,她很累,事已至此,让自己好受点吧。
“都是我管不住自己,冒冒失失,害得你受这么重的伤。我保证,我今后做事前都会仔细的想,拿不准的事会来问你,或者问大姐二姐,不会擅自行动。”
她没听到他答话,等了等,抬眼看他,他凝视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刚刚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本来打算娶大姐,又改变主意……”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顷刻间整张脸满是泪痕,她用力的吸气想忍,但控制泪腺的肌肉像是失灵了,她捂住眼睛,指缝间很快也有晶莹液体涌出来。
静静听着她说话的李东明叹了口气,走过来递给她手帕。她接过,按着眼睛,有陌生的香气传来,平淡宁和,又有极典雅的韵味,如同李东明这个人。她心中更酸,湿意很快穿透纤维,传递到指尖。她用力攥紧帕子,使劲的擦,眼皮的疼痛让她镇定了一些,她勉强一笑:“实在不好意思,得到的评价这么低,我很难受……不过你们说得也没错,我确实远远比不上姐姐。”
李东明抿了抿嘴,问:“要不要喝点水?”
她摇头:“不用了,谢谢。”深呼吸数次,看向徐茂,“我害你受伤,我会尽我全力弥补。我会认真的学礼仪,学应酬的技巧,学为人处世,不给你惹祸,不让你丢脸。你有要求,我只要能满足,都会满足你,和我在一起觉得无趣,你想出去玩……我不会干涉。”她胸口似有利刃翻搅着,一股血腥气冲上来,喉间隐隐腥甜,她死死攥着衬衫下摆,逼迫自己继续说,“只是,请你做得隐秘一些,我妈妈的情况你知道,她受不得刺激。”
小赵不由得说道:“嫂子,茂哥他不是这种人。”
宋棠自嘲的笑了笑:“当然……我是希望他别这样……但是……总之,我不会干涉他。徐茂,我会好好的做徐夫人,直到你喊停为止。不过你决定离婚的话,请提前几个月告诉我,我慢慢的劝我妈妈,免得刺激太大。还有,我想在结婚后继续做以前的工作。毕竟离婚之后我得靠这个生活。放心,我不会把所有时间都拿去工作,不会影响应酬之类的事。”
徐茂没说话,李东明也没说话,小赵张大了嘴,已经呆了。
她对着病床,深深鞠躬:“徐茂,你救了我妈妈,我真的很感激。”
她站直身子,用已经湿了的手帕又擦了擦眼睛,说道:“你们应该有话要说,我不打扰了。我出去走走,需要我做什么,请给我打电话。”
她走了,很细心的关好门。
李东明淡淡道:“她清楚自己的定位,还算不蠢。”
徐茂没说话。
“现在把话说通了也好。万一她被富贵迷得没了分寸,给你来一场折腾,处理起来还很麻烦。”
徐茂低声道:“爷爷,我很困。”
“哦,好,你睡吧。你现在必须要保证休息。”李东明上前给他掖被子,忽的抽了口气,按下床头按钮叫护士,“你刚刚在干什么?输液的时候手怎么能用力?”
针头已经从徐茂手背脱落,划了一道细细伤口,接近针头的软管充满回流的血,如一条艳红的丝线。
小赵紧紧跟上往医院外面走的宋棠,慌张得忘了分寸,直接拉她的手:“嫂子,你刚刚怎么能这么说!茂哥都这样了,你还让他伤心!”
宋棠停下来,慢慢的把手抽回,她没有再流泪,但嗓子已经哑得不成话:“那些话,是我先听他对李老先生说的。”
“不可能!”
“我没必要说谎,你可以去问。”她继续往前走,小赵愣了会儿,跟在她后面,声音有些虚,“嫂子,你……你这是去哪儿?已经很晚了。”
“我去吃点东西,”看见这个直肠子的老实小伙子露出做错事的小狗那样可怜的表情,她心一软,勉强笑了笑,“你打电话说徐茂醒了的时候,我还没点餐呢,就回来了。现在挺饿的。”
医院外的麦当劳通宵营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亮堂堂的灯光显得很温暖。宋棠盯着广告牌上的新品推介,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不,不吃。吃过。”
“那给你点个薯条可乐,你打发时间吧,光看着我吃挺尴尬的。”宋棠没点主食,要了一对鸡翅,然后是香芋派,菠萝派,麦旋风,新出的果汁饮料,基本是甜的,因为她嘴里发苦。
她找了个安静的卡座,揭开香芋派的纸盒,大口咬下去,软而甜的馅涌入唇齿间,微微的烫。她忽然记起,第一次吃麦当劳,是徐茂带她去的。那时她的生活习惯和孙静姝一脉相承,从不吃这种不健康的洋快餐。他要吃,她不敢多嘴,散发着油气的汉堡炸鸡她实在吃不下,便小口的啃甜丝丝的香芋派,油炸的外皮在软甜的馅心下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她慢慢的适应了这种高热量的食物。
“嫂子……你……”小赵慌忙递纸巾过来,“你不要哭,我觉得这事肯定有误会,茂哥他以前真的很喜欢你。”
她哭了?宋棠一眨眼,泪珠啪嗒一声落在塑料餐盘上。她用手背抹了一下,摇头:“以前?也许吧,但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她已经从那对祖孙俩的谈话中清楚了自己的斤两,以前她这种漂亮文静的好女生,或许对身为小混混的徐茂有吸引力,但现在她有什么突出的优点,来打动这位见多识广的天之骄子?
她以为他喜欢她时,心情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但转眼就被打回原形。这种瞬间从高处跌落的感觉,她不想尝第二次。
她用力的咽下香芋派,去拿菠萝派的盒子,心想,幸好当时她太激动,想安静一会儿再进去,否则她把心中那些自作多情的想法说出去,得到的回应铁定让她难堪得要死。
宋棠回医院时已经冷静了许多。李东明坐在病房外间的沙发上,道:“吃过了?进去陪徐茂吧。”
“您呢?回酒店休息吗?”
“我就在这里,实在放心不下他。”
宋棠道:“李爷爷,你进去陪他吧,我在外面就好。”
他眉头微微一动,她不再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看他,态度很客气,似是在和他拉开距离。
挺好,她如果想亲近他,他还觉得腻烦。
她继续:“您睡里面更好,徐茂一定很需要你陪他。我在外面,他自在一些。本来我想去妈妈那边,但我还没调整好,去了她会担心。不在这边过夜,传出去怕外界说难听话,给徐茂添麻烦。”
李东明确实担心徐茂,思忖片刻,默认她的安排。她进去,见徐茂已经合眼,便没说话,轻手轻脚把陪护床上自己的棉被枕头抱到外面沙发,又换上新的床品,低声对李东明道晚安,把内间的房门关紧,躺上沙发,用棉被紧紧裹住身体。
宋棠感冒了。
扫墓那日白天太热,她穿得薄,但晚上降温幅度很大,她顶着夜风出去吃东西,寒气浸体,即使医院被子很暖,也阻挡不了病势的凶猛来袭。
徐茂还很虚弱,不能被传染,她立刻被要求离开医院,终于回到了家里。
房子本就宽敞,孙静姝和陈阿姨还在医院,只有她一人,益发显得空空荡荡。她拿电水壶烧水,吃了药,回房休息。
她躺下,枕头被褥轻轻震动,藏匿在纤维中的徐茂的气味慢慢逸出。她撑着身子下床,想换一换床品,打开衣柜,满满都是徐茂的衣物。
放在上层的被单想必早就被他的气味浸透。
算了,今后他还要和她同床共枕,两三年,或许更久,她再难受,也得认命,换什么换?
宋棠转身,心中默念,认命,认命,走了几步,酸软双腿支撑不住身体重量。她缓缓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