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看着龚雪扭着腰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即使极力克制,脸上也涌起一片潮红。
络腮胡打圆场:“龚雪一生病,脾气就不好,徐夫人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宋棠怎样都挤不出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说话不带情绪:“有才华的艺术家,大多都是有个性的人。”
络腮胡似是有些难堪,也许是因为他朋友言辞太刻薄,觉得不好意思,替龚雪解释了一番,又说了些“有才华就一定会被发现”“金子会闪光”之类的场面话。没过一会儿旧友过来找他,他便走了,这个角落就只剩下赵旭和宋棠两人。
宋棠在络腮胡面前装大气装得很疲倦,此时一个字都不想说,沉默的坐着,杯子举了许久,却一滴水都没喝。
赵旭看了她半天,小心翼翼开口:“棠棠姐姐。”
她在发呆,他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把紫砂杯中茶水一饮而尽。F省出名的功夫茶,泡得极浓,凉透之后喝下去,苦涩得让人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赵旭连忙找了个玻璃杯,倒了清水递给她,她慢慢的喝着,半杯下去,那股苦涩依然在舌尖萦绕,久久不退。
“棠棠姐姐,我也没想到龚女士会说那样的话。以前打交道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也许真的是生病了,脾气不好。我迟到了,也确实很不像话。”她淡淡开口。
嫌她迟到,认为她这种商人妇纯粹玩票,没有做漆器的诚心,她虽然不甘,但也能理解。但是龚雪拿徐茂的绯闻来刺她,在不了解她的情况下给她扣上不敬业满心只有男人的帽子,这里面的恶意,想想就让她心里发颤。
她没有得罪过龚雪,龚雪怎么会如此恶毒?
期盼许久的见面,希望不仅落空,还被人在胸口戳了刀子。她低头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礼服,腕表,首饰,还有鞋子,饱和度极高的蓝色,刺得她眼睛都在发痛。
赵旭道:“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件事的。你本来就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我还向你介绍一位脾气古怪得出名的大师。是我考虑不周了。”
宋棠勉强放松表情,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你是好心,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再说你也说了,和她的交情并不多,对她算不上了解,你也把该提醒的都和我讲过。”
赵旭叹息:“这样看来,她不看你作品也许是好事。现在她说的话只是私事而已,即使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如果她因为偏见,对你的作品吹毛求疵,对你今后的发展恐怕是阻碍。”
“嗯。”
“让你大老远的过来,却受了一肚子气,我真的觉得特别的对不起你。我会再替你留意业界的动向,下次给你介绍引路人,我一定打听清楚脾性。太主观的,个性太刻薄的那种艺术家,即使他们恰巧对你没偏见,也不适合长期打交道,要不日常相处,有的是气受。”
宋棠忽然想起昨夜徐茂醉醺醺说出的那段话——她就算愿意提携你,跟这种人打交道,能累死你!
他倒是一语中的。
但他说的话再有远见,此时她也不愿意想起他。
自己这段时间接不到工作,都拜他所赐。也许他是真的在为她的身体考虑,但他替自己做决定的行为,是赤-裸-裸的控制。
她自己的意愿,完全被忽略了。
赵旭看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有些着急:“棠棠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左右望了望,说,“山庄有客房,要不我去帮你要一间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不用。”她沉默片刻,实在忍耐不住,问,“龚雪说徐茂帮我拒了单子,这是真的?”
赵旭道:“我也不清楚,我帮你打听一下?”
宋棠摇头:“这种私事,就不麻烦你了。我去找大姐她们问问。我现在想回去休息一会儿,赵旭,谢谢你给我找的机会。”
赵旭有些担忧:“你现在这样子不大适合开车,要不我送送你?”
“开车是没问题的。”她勉强露出笑容,“你刚刚是不是喝了点香槟什么的?我可不敢让你送。等会儿你想回去,也坐你朋友车,或者请一位代驾吧。”
青绿山庄的名字极其贴切,主建筑坐落于半山腰,四周山景一片青翠,让人眼目清凉。车开出大门,便是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宋棠把车窗降下一半,清新的草木气息从窗缝溜进来,但她胸口一阵一阵的翻涌着怒意与憋屈,浑身发热,心神不定,索性在前面拐了个弯,开到路边的观景台,下车找了张木椅坐下,怔怔的看风景。
这个观景台位置极佳,正好位于双-峰之间的缝隙处,能远远的看到城内大湖的全景,湖畔旁边的闹市区高楼隐隐可见,隔得太远,往日几乎要把脖子折断才能仰望顶层的高大建筑就像一根根火柴棍似的。
再往右看一些,能瞧见湖边深绿色的公园旁边的一座建筑,别致的几何屋顶折射阳光,隔得远了,看上去就像一颗钻石熠熠闪烁,被祖母绿一般的绿地环绕。
那是H市的艺术馆,时常举办各种艺术作品展,绘画,雕刻,瓷器,漆器,简约的,繁复的,先锋的,复古的,什么都有。因为格调高,无数艺术家以能在馆里办展为荣。
她也有过这样的梦想,被自己这双手塑造的器物稳稳坐在展台上,柔和的灯光照在上面,宾客仔细鉴赏,称赞不绝——可是,这个梦想能成真吗?
徐茂显然更希望她做一个闲着“享福”的阔太太,他理想的生活是,他一下班,她就在玄关迎接他,乖巧的投入他的怀抱。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随时可以出现,手上没有任何事占据她的时间。
他正在努力把她塑造成这样的女人,站在男人背后的温室花朵。她的梦想?不耽误陪伴他的情况下,玩玩票打发时间就好,认真钻研的话——到底是老公重要,还是你这些破玩意重要?
虽然龚雪说话太刻毒,但她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徐茂能越过她替她做主,她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主见?
做原创艺术的人,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重要,一个任人控制的弱者,能有好的作品?
恐怕不止她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即使赵旭向她介绍了别的性格好的大师,她得到的恐怕也只有拒绝,不过言辞婉转一点,态度温和一点。
宋棠想了很久,缓缓站了起来,回到车里,稳稳的转动方向盘。
她不会一直这样随波逐流的过,她一定要替自己争取机会。徐茂休想再给她设置阻碍。
她开车下山,上了高速,开了一截,前方忽然出了状况。一辆轿车不知为何发生侧滑,她只能赶紧踩刹车降车速,但后面的车却没减速,撞上她的车尾,她的车在冲击下也滑向一边,撞到了水泥墩上。
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她伏在上面,失去知觉。
醒来时,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吊瓶,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软管往下流,发出单调的声响,她扭了扭头,瞧见了宋桢的秘书王靖。
对方立刻按了呼叫铃,起身上前,关切的说:“三小姐,你终于醒了。我马上给大小姐打电话。”
脑中的混沌慢慢的消散,她想起了突然近在咫尺的白色气囊,习惯性的想深呼吸,胸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痛,她不由得弓起背,皱紧了眉毛。
王靖刚拿出手机,见状连忙放一边:“三小姐,不舒服?护士应该马上就来。”
她忍着疼开口:“我伤到哪儿了?”
王靖道:“您受到冲击,脸部和胸腔都有不同层度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裂,但并不严重。请放心,只要好好休养,按照医嘱用药,您会很快恢复健康的。”
宋棠“嗯”了一声。
医生领着护士走进来,替她检查身体,仔细询问她的情况,完成程序之后又和她说了些饮食和生活上的忌讳。
她得住院观察三天,情况稳定,即可出院。
这真是极度倒霉的一天,睡过头,堵车,受气,然后又出车祸。宋棠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倚着枕头发闷,王靖见状,宽慰道:“大小姐和二小姐说了,等会儿就会过来看你。徐总担心极了,让我随时和他汇报你的情况。他现在应该在开会,等会儿就会给你打电话……”
宋棠静静听着,神情淡漠,听到徐茂二字,只轻轻的抬了抬眉毛,不像普通的女人那样流露出委屈和娇气的神态。
王靖有些诧异,但识趣的没问,又说:“因为孙女士情况特殊,我怕惊扰到她,所以还没有打电话。请问现在告知她,可不可以?”
宋棠十分犹豫。
出了车祸,她自然希望有至亲相伴,但如果孙静姝被惊着了,她还得费心处理。思前想后,她道:“谢谢你,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妈妈了。我给陈阿姨打个电话,让她有个准备,商量一下妈妈问起我的时候该怎么说。”
“我明白了。”
“王秘书,谢谢你照顾我。既然我的伤算不上严重,你就回去休息吧。呆在病房里,挺无聊的。”
王靖微微一笑:“三小姐太客气了。大小姐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必须履行职责。病房安静,我可以在这里办公,不至于无聊。”
“真是麻烦你了。那我眯一会儿。”
吊瓶里的消炎药有致人嗜睡的成分,她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宋桢和宋槿都来了,还给她带了家里厨师做的清粥小菜,以及一罐浓醇鲜美的乳鸽汤。即使她没什么胃口,闻到汤的香气,也不由得食指大动,把里面躺着的鲜嫩乳鸽吃得干干净净。
姐妹俩安抚她一阵,又谈起车祸,连连叹息是场无妄之灾。宋棠听说前面的车打滑的原因竟是男女友吵架,女人一怒之下去扯男人胳膊,又好气又好笑。
她们又可惜宋棠的车,受损不轻,必须送回德国修理。她听到“重新喷漆”四个字,心念一动,思忖片刻,问道:“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徐茂是不是替我拒绝了文物修复的单子?”
宋槿道:“这事我知道。我有个朋友请我委托你接一个五代什么佛像的修复工作,那天徐茂正好来宋氏,我就和他说了。他说你才忙完和Jason的合作,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需要好好的休养生息一阵。他让我帮忙带话,说你在养好身体之后才会接活。我就这样对我朋友说了。”见她神情不对,不由得问,“怎么了?”
宋棠胸口有伤,此时一股气涌上来,更觉痛得难受。那只被她吃下肚的乳鸽就像活过来了似的,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二姐,这是我的工作,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直接拿徐茂的话来回复?”
宋槿怔了:“我以为徐茂这样说,是因为你讲过……抱歉,我以前听你说做得好累,以为你做过的工作太多,心烦了,所以……”
“我是很累,但我没有烦。”
宋桢打圆场,拍拍宋槿肩膀:“阿槿,这事你确实轻率了一点,宋棠的工作,应该直接和宋棠商量。”又看向她,问道,“你忽然问这个……出了什么事吗?”
“业界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话。我的工作都由我男人做主,我的心思已经没放在漆器上。”她抿了抿嘴,道,“这无异于宣告退休。”
宋桢和宋槿面面相觑,宋槿红了脸:“真是对不起,我都没想到随口给个回复,事情会闹成这样。”
宋棠自己也不是很理解传言是怎么演化成这种样子的,宋槿的做法虽然有些欠妥,但如果认真发火,又显得小题大作。
只是,她在婚姻里的弱势地位,已经成了公认事实。即使是自己的姐姐,也觉得她的事,可以直接和徐茂交流,他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宋桢姐妹看出了她的低落,不好意思多呆,承诺会想法子消除不良影响,便离开了病房。
守着她的人是徐茂秘书办公室的一个入职才一年的小秘书,一张年轻的脸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说话带着三分笑,十分热络的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做事格外主动。职场新鲜人,拼命的想证明自己在努力,想方设法的在前辈和领导面前混个眼熟。但是宋棠心情很差,又疲倦不已,她这样叽叽喳喳个不停,反而让人有些头疼。
她让秘书开了电视,调到一个放偶像剧的台,女孩果然看了进去,而她在满耳朵的“我其实爱的是你”“我不信”里,再次沉入梦乡。
医院病床远不如家里的定制床垫舒适,躺久了腰背发酸,她迷迷糊糊的翻身,不慎压了受伤的肋骨,立刻疼得清醒过来。
陪护床立刻传来动静,有人翻身起床,压得铁床吱嘎响了两声。那人靠近她,低声问:“棠棠,很疼吗?”
宋棠怔住:“徐茂?”
他开了灯,揭开被子,伸手解病号服的纽扣:“嗯。我看看,是不是压到哪儿了?”
他嘴唇有些发干,眼下也有淡淡的青,日光灯的灯光是惨白的,将他难看的气色照得更难看。呼吸之间,隐约有酒气传来。
“你怎么回来了?”
“要紧的合同已经签了,也陪大人物吃过晚饭,后面几天的事魏冉和张副总他们都能办好。”
西安位于西北,酒风盛行,晚餐自然少不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徐茂喝酒会脸红,但如果真的喝多了,脸色反而会转白。
他现在就是苍白的。
“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他是极有自控力的人,身上天生有一种凌厉的气场,一般人都不敢劝酒,面子大到让他不得不喝的人,也没几个。他应酬虽然多如牛毛,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喝得脸泛白的模样。
上一次他喝成这样,还是十年之前的事。
他平静的说:“我要提前走,自罚了几杯,算是赔礼。”说罢又仔细的瞧她的伤处。
她胸口缠着绷带,药气浓烈,隐约有青紫瘀伤从雪白的纱布下透出来。他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又不敢随便碰,抬头想问她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要叫医生,却看见她眼睛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徐茂吓了一跳:“这么疼?”说着就按了床头的铃。
宋棠对他极其失望,一想起他就咬牙,本打算疾言厉色和他摆明自己的态度,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但他违背他饮酒绝不过度的原则,又坐夜班飞机赶回来,她的愤怒一时发泄不出来,失望,委屈,疼痛,这一日遇到的所有不适一股脑的涌上脑海。
徐茂连忙给她擦眼泪,低声哄她:“别怕,医生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医生匆匆走进来,见她不停流泪,也吃了一惊,一边劝她放宽心,一边解开绷带替她检查。淤青没有扩散,伤处温度也没升高,再问问她的感受,医生做出了判断,一边替她重新换了药,一边对徐茂说:“徐总放宽心,徐夫人应该是被车祸吓着了。你好好的和她说说话。”
徐茂松了口气,等医生离开,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你不早说是撒娇,吓死我了。”
宋棠闭上眼,努力想止住眼泪。
他替她理着睡得凌乱的头发:“别怕了,已经过去了,以后我给你买安全系数更高的车,领导人坐的那种,好不好?唉,还哭,眼睛都肿了。哭出这么多眼泪,渴不渴?”说着就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宋棠看着倾斜到她嘴边的杯沿,咬了一会儿牙,终究张开嘴,慢慢的啜饮。
“睡吧,受伤的人要多睡,恢复得才快。我坐着陪会儿你,不过这两天不敢和你一起睡。病床太窄,我怕压着你了。”他调整病床,等她躺好,又关了灯。
宋棠已经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路灯昏暗的光照进来,病房的一切朦朦胧胧的,显得她眼睛格外的亮。
他不由得问:“棠棠,你怎么了?”
宋棠看向他,他背着光,她只看到浓黑的剪影,还有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轮廓。
“徐茂。”
她声音还带着哭泣之后的暗哑,但其中冷冽严肃的意味并没有被这点暗哑遮盖住。他有些诧异,又隐隐的觉得不安:“怎么了?”
“有人找我修复文物,但你帮我拒绝掉了,是不是?”
徐茂愣了下,道:“是有这回事。你那时累得走路都打飘,继续工作,身体拖垮了怎么办?”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会立刻接活做。但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就直接替我拒了?”
“既然你也没打算做,现在和我计较这个做什么?我也是为了你好。”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显然不理解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你替我拒了几次?”
“两次?或许三次。到底怎么了?”
宋棠坐了起来:“徐茂,你为什么总是擅自替我做决定?我自己怎么想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他耐着性子道:“你工作起来太拼命了,你就不考虑考虑自己的身体?不考虑考虑我?”
“我怎么没考虑?赵旭的事,是我没经验,错估了形式。你以为我喜欢那样加班加点的忙?我自己不知道规划?还有,我哪里没有考虑你了?我大部分时间都绕着你转。是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事业,能让你随叫随到,这才叫考虑到你?”
他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
“总是你想我怎样,我自己想怎样,你知道吗?你在意过吗?徐茂,你到底是真正的对我好,还是只想把我塑造成你理想中的那个安静又温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