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惜色,美人扶花。东、西六宫四季花盛,唯独长春宫似隐在绿荫碧天深谷中,年头至年尾得见的不是吊兰、文竹、米兰,就是石楠、黄杨、南天竹。
乌雅顺柔走进第二进院子,一眼就瞧见由一名宫女扶着、督使另一名宫女侍弄菜地的答应觉罗氏。于是,她赶脚几步,互见了礼,道:“妹妹如今身子重,怎的不爱惜自己仔细歇着?快进屋歇着。”她亲自上前扶了觉罗氏进屋,续语,“贵妃娘娘又有赏赐下来,我多日不见妹妹实是想念,便讨了美差帮着送来。”
答应的居室只有小小的一间,通室素色铜锡用器。
二人坐定,乌雅顺柔将懿贵妃赏下来的东西叫人呈上来,有银锭三十两,碎银锞子一小袋,云缎、衣素缎、潞绸、绫等十几疋,另有些阿胶之类的补品。
觉罗氏这是头胎,懿贵妃早已指派了有经验的嬤嬷下来伺候,这会遇着亲厚的乌雅氏,二人难免又是一番保身、育儿之事。
与此同时,御花园却是鲜花簇锦。
顶着皇家御园的名号,御花园小是小了点,亭轩、花石这类撑脸面的项目却一件没少。
千秋亭立于正方玉台之上,四面开抱夏成十二面,三交六椀菱花的槛窗柔和了重檐攒尖顶子的高挑与繁复,由槛窗里向外观望,十二面的方位处处是景。亭子东面正对万春亭,稍北另有隔隔相对的浮碧亭、澄瑞亭,四亭伫立合了四季万福之意。
此刻亭中只正北的门槛闭合,十余名鲜彩的妃嫔分了主次、序了内外坐着,各有得力的宫婢近前侍立,余下低阶、无品的则洒立在亭台上下。
“七月里京畿地震,敬事房的绿头牌便日日空挂,三个月转眼就过,也没有任何消息。皇上千秋顶盛,自我入宫起,除了先头两位皇后头七里,敬事房可从来没有过清静的时候。荣姐姐,您侍侯皇上的时日最久,可记得从前是个什么光景?”不待荣嫔答复,僖嫔又道,“前几个月皇上气色不好,我是知道的。可前日我远远打量,精神头足着,也没听御医说有什么。您看,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窗外秋色妖娆,亭内人的心思却不在冬日前最后一景繁花上。
荣嫔落于温妃座右,正与温妃说着秋燥润嗓的方子,二人性子都是极好的,被僖嫔撂嗓打断,不见些微的不快。
“是呀,自打我入宫,敬事房就没消停过几日。”常在郭络罗氏嘴上没把没捞,丝毫未觉犯了忌讳。她位坐次排,于宜嫔座后,探前了身子询问,“姐姐你早我一界进来,又是怎么成例?皇上宠幸妃嫔勤——”
温妃正坐,宜嫔位在左下首位,回首一刀厉色将亲妹的滥嚼瞪了回去,但见她一□□杏炙焰般璀璨流动,配一身华紫金绣亮丽旗服,叫下首正瞧着她一举一动的僖嫔忌妒地咬白了下唇。
瞪蔫了家妹,宜嫔悠悠挑上对面一脸温良的荣嫔,哂笑道:“皇上怎番,自有皇上的深意,你我妇道人家怎可揣夺僭越!雷庭雨露,都是君恩。荣嫔——姐姐,您说可是这个理?”
什么话从宜嫔嘴里出来,无中还夹了三分嘲。愚昧些的妃嫔寻不出这里的意味来,互相打量着一脸迷茫。有那三两个聪明的,眼皮都未曾抬。剩下的或觉味浅笑,或端盏悠闲。气氛,瞬时冷了下来。
“宜嫔妹妹说的正是,皇上圣意幅远,杀罚抉断,我等无知妇人短视仰寻。”荣嫔微微宽泛了身姿,和悦地坦然由众人巡视,“说来,今个儿将姐妹们请来,金秋赏花,闲语打趣都不是顶要紧的,到真有一桩,是贵妃娘娘托下的。前次我去慈宁宫问安,皇太后也陪在太皇太后近前,恰贵妃前来,提及不日太后千秋之事。姐妹们是知晓的,太后这些年来在五台山虔心伺侯佛祖,为大清祈福,为皇上祈福,功德无量,只是清苦了些。如今纳福而归,是应该好好做寿热闹热闹,偏巧遇着今次京里地动。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菩萨心肠,见不得寿宴烦琐奢糜,发了话下来省了银钱都用在赈灾抚民上,真是菩萨心肠。可皇太后心里记挂着天下记挂着百姓,小辈们却不能省了该供的奉养,心里不以长辈的福泽为大。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老人家仁德积福之心要遵从,尊亲敬孝之心小辈们也不能省了。也不需动了月例,只我等从体己里均出或三两或五两的银子,制下几桌家常的席面。一呢,省了公中花销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谨俭之心,二则也不失你我的孝心,三嘛,一家人热热闹闹齐全了,也宽泛宽泛太后多年来在外的冷清。温姐姐,看着可好?”
温妃浅黄素绣的旗服,身姿削瘦,死板的小两把上簪着一组平常的金配头。她自知姿智平庸,一向尊家姐、已逝的孝昭皇后训诫,“莫多言、勿出头、宽和谨礼”,如今即便身居后妃次席,也从不敢嘚瑟。忽的被点名抬举,她心下仔细咀嚼了一番荣嫔的意思,才顺了句:“是当如此”。
女人们的心思都在皇上的雨露上,哪个对常年被人忽视的太后感兴趣?虽然暗恼荣嫔转移了话题,却没几个不长脑子做那出头鸟失了“大义”。
亭中西北角的高脚花架上贡着一盆早开的“金盏银台”,纯白的花瓣托着一盏金黄的副冠,这份清奇淡雅伫在姹紫嫣红里到底是寡薄失色,鲜少有人侧目。
“我进宫时太后便不在宫中,说是去五台山祈福,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太后为人如何?”
“我怎么听说太后不受待见呢。”
“皇上待太后如何?”
“我都没见过太后,哪里知道。”
“惠姐姐,你在宫中时日久,太后其人如何?”众人私私低语,某个胆大的贵人把着惠嫔的手臂开口道。
位于荣嫔下首的惠嫔语塞半晌,温吞道:“我份位低,并不能常侍太后左右。只是远远打量着,太后人极好,总是笑呵呵的。有一次我去请安,见着孝诚、孝昭两位皇后和荣姐姐陪太后玩麻将,太后输了牌,竟也使性子不肯出银子,呵呵,最后还是诓的皇上掏出了钱袋子。”
“啊,太后性子这么活泼。”
“不会吧,太后吝啬成这样。”
人人两三要好私语低议。
“听起来皇上与太后关系像是很好,可我在宫里这些年,怎么就没听谁提起太后呢?”
“就是,晨昏定省,逢年过节,从来也没慈仁宫的事”
“我还一直以为皇上与太后不睦呢。”
“毕竟不是皇上生母。”
“我还听说皇上亲生额娘就是被太后气死的呢。”
“听说,太后当年不受先帝喜欢,”这个声音压得极低,“在先帝跟前连个庶妃都不如。”
里面聊得热闹,亭外只得绣墩安坐的几个无品小主也不甘寂寞。
“……先帝说休就休了自个表妹,更不会待见太后,后来又有了董鄂氏,太后从此清心寡欲。我额娘说,阿弥陀佛念多了,人就不正常了,最后太后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伺奉佛主。”
“我怎么听说,皇上与太后感情极好。今年正月里家书就去了十八封,这才感动了太后,愿意重归俗尘。”
“你说皇上停了绿头牌,会不会是意讨好清心惯了的太后?”
角落里某位答应也爆出了小道消息:“你们一定不知道,自打太后回宫,皇上就没在乾清宫用过晚膳,偶尔慈宁宫,其他都是在慈仁宫。”
边上的常在接道:“原来御膳房的小太监说的是真的。我还听说,皇上在慈仁宫用膳从不用侍膳太监,都是亲自替太后布膳。哎,你不知道吧,御膳房还开了皇上的晚点计档。”
“什么?”另一位常在难以置信,“我可专门打听过,皇上极重养生之道,从不用晚点。难道,皇上与太后感情好到这个份上,尽迁就起了皇太后?”
前先漏了消息的常在撇了撇:“那是你孤陋寡闻。我可比你们入宫时间早,什么不清楚?皇上正值壮年,哪会不用晚点,不过这五六年不用罢了,”这位久居深宫的常在见不但吸引了众人,连僖嫔也望过来,斗子倒得越发彻底,“皇上与太后的感情可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皇上没亲政前就不说了,亲政后与孝诚皇后感情再好也不是日日见的,却日日要去慈仁宫,就是后宫下了锁,这日没给太后请安也是不成的。”
有人好秘史八卦,就有人好潮流奢华。
“前次去慈宁宫,你可瞧见太后的打扮?真红穿珍珠嵌银丝的常服,哪个宅邸里年过花期的妇人还敢这么光鲜?不上钿、不装把,一个随髻看着素净,可固髻的那组洋花式排簪和同式的耳钉子却比金子还闪人。我阿玛管着些海贸上的事,我自诩也见过一两样钻石首饰,可这等货色只做寻常打扮,还真是第一回。”
“可不是,我瞧着宜嫔得宠,这等好料子好头面也不是信手拈来。”
“哼,那是自然。你是不知道,那等西洋钻极为难得,颜色要无色透明,净度要纯净无瑕,抛光、对称、比例这样的切工更是考校匠人的手艺。一块钻石再大再好,匠人手下失了一点准头也只能是个残品。好的裸钻本就难得,巧手的匠人也不是市井里的野狗一逮一个准,更何况这千山万水的有去无回。敢弄来我大清的,不是脑袋真被驴踢了,就是确定暴利可图。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多看两眼。偏偏,太后喜欢清静,十天半个月也难见上一回。”
“可不是,上次允许觐见,我早早前去,太后戴的却是一组玉饰。”
“那也是你我的眼福,我瞧那羊脂白玉的水色,恐怕贵妃娘娘那里也不多得。”
一时间,千秋亭里燕语莺声、群雌粥粥。
常在郭络罗氏年青性子浮,不敢再去扯家姐衣袖,便转向对面的荣嫔:“荣姐姐,你入宫时日久,可知道太后都喜欢些什么?”郭络罗氏声色尖丽,在一片嘁嘁喳喳中甚为突出,令周围渐渐沉静下来。
荣嫔也不私藏,娓娓道:“自我入宫,但见皇上与皇太后母子情深,晨昏定省规矩守礼,侍疾伺膳母子伦常,温语朗笑亲善无间,排忧解乏天家典范……”她语调婉转,声线悠扬,所道之事跃然于前,“孝诚、孝昭两位皇后在时,我等常聚于慈仁宫,太后为免皇上困顿国事,弄出麻将、跳棋这等戏法,要我们轮流陪着玩耍。太后性子爽真,常送些精致的吃食和首饰给我们。为人又无身架,不只对我等言语亲近,就是对宫中奴婢也不曾高声指使,无人不道她老人家菩萨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