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芳陪老太太用过午膳,觉得其中一道四菌汤味道不错,打包直接奔去了乾清宫,逼着最近肉食过多有明显发胖迹象的玄烨用了一大碗。正欲打道回府,内侍来道荣嫔送了冬靴来。
“东西留下,让她回去。”御案上的那位头都没抬。
宁芳移到窗槛边,虚开了一道口子向外望。得了消息的荣嫔落寞地望着殿门许久,才黯然地转身离去。
宁芳不解玄烨的心思,荣嫔也去她那里求见多次,小九子得了他的命令,也是一次都没让荣嫔进去慈仁宫。反观德嫔,最近在慈仁宫并乾清宫的联手炒作下是风声水起,成了名副其实的当红炸子鸡。而荣嫔的背影,代表的仿佛就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想到这里,宁芳便有些埋怨,冲上拍案:“你凭什么对荣嫔这么冷淡?穿着人家做的鞋,面却不见一次。你竖起德嫔我没意见,可也不能寒了老人们的心。”
玄烨冲她伸手,宁芳偏过身去只当不见。他微微叹息,走到她跟前,由高处看她始终单纯如一的眼睫。
“后宫不应有一枝独大。你只看到马佳氏的失意,可曾见她鼎盛风光的时候?她入宫最早,极会做人,生育良多,二公主又是祖母跟前最喜欢的,即使她出身不高,十余年来在宫中的地位却堪比副后……”宁芳听出他言辞里的风波,抬起头。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发,轻轻道,“没有子嗣,没有出身,协理后宫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朕承认,因为子嗣之事对她颇多怨怼,可冷着她,却也是有心维护。花无百日红,如今的后宫毕竟不似往昔。”
宁芳听出他的用心,握住他的手垂首道:“我知道了。不过,能好好同惜珍说吗?”她仰起的双眸里带着乞求,“要是惜珍也和我一样笨,不明白你的意思可不就产生误会了?”
傻瓜。玄烨剐了下她的鼻梁。权利能使欲望无限膨胀,谁个向你一样永远都是实心眼。
宁芳把着他的手摇晃,软语肯求:“好嘛,好嘛……”
玄烨做出无可奈何投降的表情,道:“好吧,只是这事你别管,由朕去说,你那慈仁宫要听我的,一切如旧。”心里却坚如磐石,并无意对荣嫔晓以厉害。
宁芳自以为替马佳氏与玄烨争得了一次面对面削除误会的时机,开开心心摆着手出了乾清宫,没有看到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迅速冰封的脸。
慈仁宫后进东配殿里这日摆满了玉籽。玄烨拉着宁芳给他表妹宝仪挑选生辰之礼。
“你对你这位表妹真——好。”宁芳拉着长音,口鼻里冒着浓浓的酸味儿,“离冬至可还有一个月呢。”
除了老太太和自己,宁芳很少见他真为别人操这些琐事。这会见他用心十足一件件挑选,多少有些女儿家的吃味。
看完了几件大料,玄烨在榻上落坐,偏首睥睨坐在对面正举着一块和田白玉眼睛不是眼睛、东西不是东西的女人,粲齿轻笑。
男人纵着女人,不外乎三中有一:家室显赫,倾城之貌,治国之智。
可他偏不上心,就喜欢眼前这个爱使些小性子的单纯女人。她什么都没有,只是恰好出现在他的幼稚之年,从此就俘获了他。
忍住想扭她鼻子的冲动,玄烨满面春风:“宝仪今次双十整寿,我这个表哥自然要送份像样的寿礼。你不理宫中人事,不知人事烦琐,又遇着战事绵长,宝仪一心一意为朕担着,拖垮了身子。早两年钮祜禄氏尚在,她尚能松乏些。近二年独撑宫事,孱弱嘤嘤,越发不见好。况且,你也知道些她的心性,思虑重不肯懈怠的性子……”
宁芳见他语未尽愁已上眉头,也跟着担忧起来:“果真如此不好了?”
“哎,喘症是胎里有的固疾。这几年用心过度,气息越见羸弱。去年秋御医们会诊,又得了不易好的心疼病。”
不清楚何为心疼病,现代自己心脏病发作心痛到休克却是切肤之痛。她可以以心换心,身处古代的宝仪却无此医。相心比心,宁芳不免为宝仪焦虑:“吃药,不行吗?”
玄烨摆了蒲掌:“若是节虑将养,大约还可活至克壮(30岁)。只是,以宝仪的禀性……”
殿内一时沉静下来。
宁芳对宝仪知之甚少,对其禀性更是无从得知。可她了解小三,知道他对亲情地看重。想着过去五年自己不在他身边,内忧外患只能他独自支撑。宝仪既是他的亲人又是妻妾,两相扶持间纵是无关爱情,到底温暖了他的孤苦。那些过往,只属于他和宝仪,就像他与自己的曾经,即便忌妒升腾放肆起来叫人发狂,也无法轻易抹去只当一场没有意义的空白。即使情深似海,也不能取代患难相扶,无论自己如何在意,都不可能,因为这苦酒,是自己摘酿。
每一段记忆都是迎风惠雪下长在悬崖上独一无二的灵芝,即使凋落,也莫可取代。
宁芳的情绪一低落,玄烨就感觉四周阴寒郁积,偏首瞧她神色消沉,顾不上思虑宝仪的病疾,将手中正把玩的一块玉料递出去:“瞧这块秋癸黄玉,是极为上好的和田软玉,手感温润如脂,给你做颗掌心石把玩如何?”
宁芳瞧出他一脸关切,也就势丢开无用的烦琐,伸长了脖子看他手间的玉石。
这一批进上的和田玉有玄、青、黄、白四色,其中又以白玉和黄玉最为珍惜。黄玉通“皇”,自来受皇家推崇,色纯的子玉秋癸黄历时千年自然越发珍稀几不可寻。以小三给她硬补的有关玉石的浅点来看,他手上那块黄玉到真是漂亮的。
“不要,黄不啦叽的,还有斑斑点点,不纯不透的。”
与她私磨二十余年,玄烨哪里不知她的喜好,向来不喜欢张显身份的黄色。
宁芳来了兴致,将榻几上放着的籽料盘里仔细过一遍,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白玉道:“还不如这块呢。”
玄烨瞧她手里那块籽料虽极为精小却润白透色,到真是块极难得的羊脂白玉,一把抓了来,点首称是:“小是小了点,到也润清透亮,做不成玩石,雕枚戒指到是正好。”
不言自取,宁芳顿时就不乐意了,就怕他一时喜欢将自己看上的送给宝仪做了寿礼。垂睫一思,又自觉过于小气,不过就是块小玩意儿,即便真送了宝仪自己也不应该吃什么味儿。
玄烨将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口里却是“嗯,真好,越看越是漂亮”地赞个不停,瞅着她依旧默然不发,便高声喊来李德全。
李德全从殿外进来,某女神色几沉几浮,到底一声没吭。
玄烨捧腹大笑后,递出右手里原先那块黄玉道:“把这块秋癸黄玉拿去,好生叫人雕个喜气的弥勒佛,再穿了彩线打了讨喜的璎珞。可得小心了手笔、玉路,这可是朕要送给懿贵妃的寿礼。”
本欲“舍己为人”“众志成诚”的宁芳听他这么一说,瞪大了眼珠子偏首瞧他,眼见他一脸阴谋得逞的得瑟,明白自己是被他误导了,立刻开始磨牙。
玄烨一点不惧,大笑片刻,才叫过小九子,伸出左手:“至于这块羊脂玉,你主子喜欢自然归你主子,你且亲自捧了去造办处,叫工匠目好了尺寸、画些好样子出来先给朕和你主子过目了。”他颈向一偏,“雕个金托的纯玉尾戒如何?这么小的料子,怕是尾戒的籽料刚刚够。”
“不要金的,金晃晃的闪眼。”宁芳早丢了气性,顺着他的话意有问有答。
“红色失了主次,到可惜了这块白玉。绿色老沉,配了终显老气。”玄烨见她已放开身姿歪在高背上认真计较,轻笑着给李德全他们使了眼色。李德全自笑眼眯眯地领着余下人无声地退了出去。
“猫眼儿色淡,青松厚重……”某女人被某皇帝轻巧巧牵引着,哪里还记得上一刻的情绪。
殿内重新安谧下来,却完全不同于半刻前因懿贵妃而起的忧沉。一个眉情不掩的女人,和一个眸色流转的男人,秋光的暖色透过洁白的高丽窗纸将这一方笼个严实,仿佛超脱了俗世置身于天界华空之中,有一种繁华尽在的满足。
玄烨离榻绕至宁芳膝边,瞧她满心满眼只在他言辞编织的世界里,腰身早已软在他环臂里,不由蜜笑难掩。宁芳到底不是全然失忆之人,不过无痛不痒地瞪他一眼,也就由他扎住了腰儿,凑上了鼻腻歪着她的呼吸。
“宁宁……有你在,真好。”
无需承担的顺畅爱情到底缺少一种生命的厚重,所以似春近夏却始终开不出炙热的大丽,更凝结不了冬藏寒梅的悠暖。虽然也会在生命的某段时刻回味,到底不过是场春风轻爽逝去。
也有干柴烈火的抵死身陷,又生出一种仅是抚拥便亦满足的模式。也不知从何开始,回来的每一天,他都要数次重复这种亲近与拥实,仿佛只是这么单纯的亲腻上短短一刻,那些对他来说孤寂难熬的日夜才真的一去不返。
宁芳纵容着这种不激情却温情的瞬间。她用五年困他在枯城,再用一生去平复他被五年折磨出的负面阴晦。她不知道一生是否可以抵过五年,她只是不愿放弃,不愿再放他一人。即便她已垂垂老矣,即便他已不再贪恋她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