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哥哥让陈仰愣住了。
朝简也这么叫过他, 似笑非笑的模样,尾音里含着戏谑,又给他一种牙痒痒, 想叼住他脖子动脉,咬死他的错觉。
不像这样, 宠溺,扭曲, 无奈,迷茫,还有一丝低声下气, 像是完全拿他没办法。
这么多情绪, 是鬼吗?
陈仰恍惚了一下就激灵起来, 他疯了吗,竟然动摇了。
现在这个少年喷过来的气息里有奶味, 很浓,仿佛吃了一盒奶片。
而朝简是没有的。
他满嘴都是药味, 苦得让陈仰有点窒息。
少年几乎与陈仰鼻尖相抵:“回答我。”
陈仰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猩红眼睛,脊背一阵阵发麻。
按理说,谁的幻境,映照的就是谁的内心。
可是……
陈仰看着在他眼前放大的青白面孔, 看着少年瞳孔里的自己,心跳滞停了半拍,幻境由一个人的恐惧,思念,或是执念, 痛苦组建,此时困住他的这个, 不是他的啊。
怎么会这样?
哪里弄错了吗?
陈仰的心头猛烈一跳,当时他正在跟朝简在下楼梯,身边的人突然就换了一个。
他既然进了幻境,朝简应该也进了。
是不是他跟朝简挨得近,幻境受到了朝简的影响?
还是说……他们窜频了。
朝简进了他的幻境,他进了朝简的幻境?
陈仰的胳膊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一直都对朝简的内心世界有窥探欲,明知那是对方的**,还是会控制不住,一有机会就抓住。
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执着。
陈仰的世界早已不知不觉敞开了一大半,还在继续,无法合拢,而朝简的心门却只是掉了锁,有一点松动的迹象,迟迟不对他打开。
他太好奇朝简的私人领域装了什么,为什么防得那么紧。
如今陈仰竟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来了,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
而且,这里的所见所闻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鼻尖一冰,少年蹭了上来,陈仰差点一脚踹上去,他忍住动手的冲动,挤出笑容道:“没有耍你玩,客栈就在对面,不着急,阁楼里可能有忽略的地方,我们再检查检查。”
少年抬起一根拐杖,抵着陈仰的小腿,一路往上,经过他腹肌,心口,挑起他下巴:“你每次都能给你的说一套做一套找一个理由。”
陈仰:“……”
这里究竟是朝简内心的哪部分?
什么年龄段的?
“不过啊,”少年笑起来,“你言而无信也好,骗我也好,我都听你的。”
少年放下拐杖,脑袋往下低:“哥哥,我乖了,给我奖励吧。”
奖励?什么奖励?陈仰还没想明白,他就已经无意识的把手放上去,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少年抬起头,唇角划出更大的弧度。
陈仰骤然惊醒,那只手僵硬无比,撤也不是,留也不是。
少年的眼眸微微眯着,发顶蹭了蹭陈仰的掌心。
陈仰放弃挣扎了,他动作自然的把手拿下来:“我们找线索吧,阁楼里是空的,我觉得楼梯那也许有发现。”
从那里进的幻境,说不定出口也在那。
少年没言语。
陈仰垂了垂眼,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面无表情的盯着。
“朝简?”陈仰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那么紧绷。
“嗯。”少年收起拐杖,单脚站立,左腿虚虚的碰着地面,他笑着对陈仰张开手臂,撒娇的说,“哥哥,你背我。”
陈仰不想背,他怕背了就放不下来了。
少年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脸上的笑不见了。
陈仰的冷汗出来了。
“好,背你。”陈仰转过身,膝盖微弯,几秒后他的背上一沉,他条件反射的直起腰,隔着衣物贴上来的胸膛是热的。
似乎还有心跳?
陈仰的身形顿了顿才迈开脚步。
“嘭”
“嘭”
少年将两根拐杖全部丢到楼梯那里,腾出双手搂住陈仰。
陈仰:“……”
背上的人一直歪着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这让他既熟悉又不适。
熟悉的原因是,朝简最近开始盯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毫无预兆,回回都是不说话,就盯着。
仿佛他会随时随地变成一缕烟。
至于不适……
那是因为现在这个,盯着他的视线比朝简还要可怕多倍。
“为什么盯着我?”陈仰受不了的问。
少年盯着陈仰说:“你会跑。”
陈仰心说,我倒是想。
“跑了就找不到了。”少年搂紧陈仰。
陈仰被搂的呼吸困难,他停在楼梯口说:“好了,下来吧。”
脖子上的两只手突然收紧。
少年阴恻恻的笑了声:“哥哥,你果然是想丢下我。”
陈仰的脸色开始发紫,血管爆了起来,他使劲掰着少年的手。
“松,松开。”陈仰越掰,窒息感越强,他死死抠住少年的手背,“操,快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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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的木楼梯上面,朝简从药瓶里往外倒奶片,没倒出来,空了,全吃完了。
他捏着药瓶的五指加重力道,指骨冰冷。
“妈得,老子的肉这么糙,竟然也被叮了几个包,这儿的蚊子还真他妈不挑……”
门口传来两串脚步声,夹杂着粗暴的骂骂咧咧。
以及消毒水味道。
向东跟画家并肩走进阁楼,人手一部手机,两束灯光照进来,齐刷刷的集中到楼梯那里。
“我操!”向东骂了声,大步流星的过去,“你上这儿装鬼干嘛?陈仰呢?”
朝简机械的往外倒药片。
向东从朝简的气息里品出不寻常,他大力踩住对方的拐杖:“老子问你,陈仰呢?啊?!他去哪了?”
画家一边对着向东按喷雾剂,一边靠近他,低声道:“陈仰是不是入幻境了?”
向东满脸的怒气一凝:“幻境?”
画家说:“他们两个人做任务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只有这个可能。”
向东俯视楼梯上的朝简,质问道:“陈仰进幻境了?”
朝简还在倒药片。
“你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向东一把抓住朝简的肩膀,目眦欲裂。
画家检查了一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确定戴严实了,他把向东拉到一边说:“幻境你又不是没进过。”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幻境里都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不可能有两个任务者进同一个幻境。”
向东想起了自己被幻境折磨到崩溃的画面,那是他在东街垂死挣扎,活得不如地沟老鼠的几年,无限循环。
他妈的,简直恐怖到了极点。
向东起伏的背脊上那层热汗变成了冷汗,他叉着腿往楼梯上一坐:“陈仰的幻境里会是什么?妹妹的死,还是他自己出事?”
“这两个,不论是哪个,都能让他去掉半条命。”向东按着打火机,喃喃道。
画家站在浓郁的消毒水味里问:“他有妹妹?”
“听说的,没见过,”向东烦躁的抠了几下头皮,“妈得,什么几把幻境,怎么还没出来?”
画家不认为陈仰有危险,他走过了四个任务,又有人长期对他一对一的训练。
即便是首次单独行动,那也不会死在里面。
出来是早晚的事。
“陈仰是不是第一次被拖进幻境?”向东徒然拽朝简,大声吼道。
朝简的药瓶脱离了手掌,从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他愣愣的看着,瞳孔是散着的,没有聚焦。
向东的面色骤变,他又吼又动手,这家伙竟然都没发疯,说明被他说中了,进入了过度焦躁后的行尸走肉状态。
画家摘下一次性手套,仓白的手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他把手套戴回去:“第一次啊,那有点麻烦。”
向东想,何止是麻烦,根本就是灾难。
他楼上楼下的跑了一通,喘着气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来:“我们怎么没进去?”
画家说:“可能你我内心的弱点不符合这只鬼的胃口。”
执念分很多种。
向东烦得不停抖腿抽烟,他瞥了眼像是隔绝一切,独自待在一个小世界的少年,狰狞的咆哮道:“朝简,老子告诉你,陈仰要是出不来,你……”
拐杖砸了过来。
裹挟着一股血腥恐怖的劲风。
向东险险避开,他瞪着自己坐的地方,那里出现了许多令人头皮发紧的裂痕。
那一层楼梯随时都会断掉。
向东吐掉被他咬短的烟蒂,刚才那一下要是挨到,能把他的头砸扁,他正要挥拳头,冷不丁的看到朝简下楼捡药瓶,半天都捡不起来。
手抖得不成样子。
向东:“……”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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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陈仰呆呆的坐在楼梯口,望着不停挥拐杖砸左腿的少年。
几分钟前,陈仰快被勒死了,少年忽然从他背上下来,手足无措的跟他道歉,不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就开始砸腿。
一直砸,一下没停的砸到了现在。
少年的嘴里不断重复着三个字。
“都怪你!”
“都怪你,都怪你……”
陈仰的唇上多了点什么,他伸手抹下来一看,是一小块碎肉。
“……”
陈仰向后退了退,后背撞上了楼梯,他用两只手撑着木板,脚蹬着地往楼梯上挪。
金属砸血肉白骨的声音停下来,少年歪了歪溅满血的脸:“哥哥,你想去哪啊?”
“你的腿要看医生。”陈仰听到自己答非所问的声音。
少年直勾勾的凝视他:“不看了,不要了,它不好,它拖累你。”
陈仰说:“没有拖累,你已经能站起来了不是吗。”
“是啊,能站起来了,可是啊,”少年歪了歪头,扯扯淤青的唇角,似哭似笑的说,“还是不要了吧,我不喜欢它。”
陈仰怔住。
“不能不要,哥哥会生气的,我知道你想我的腿好起来。”少年倏地捧起地上的碎肉血水,胡乱往血肉模糊的左腿里塞,他那张脸极度狰狞,声音里却是恐慌跟祈求,“哥哥,我把腿恢复原样,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一起回去,你带上我,不要把我丢下,我害怕,别丢下我。”
陈仰快疯了,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朝简在等他。
细节,要想细节,他忽略了什么?
陈仰啃着拇指的指甲,余光在视线范围里扫动。
最容易忽略的东西是哪个?
陈仰试图逼自己远离固定思维,离得远远的,他重新整理紊乱的思绪,眼里蓦地一闪。
这是一座空阁楼,里面只有他跟这个朝简。
那离开的方法不就在这个朝简身上吗?
陈仰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怎么现在才想到……
出口是少年本身。
其实进来这里没多久,陈仰就猜到了少年的执念,他从肢体到心理都充满了排斥跟逃避。
陈仰心想,如果他直面少年的执念会怎样?
“朝简。”陈仰一步步走过去,蹲下来看他。
少年按着血淋淋的左腿仰起头,小心翼翼的说:“哥哥,我的腿好了。”
陈仰:“嗯。”
“我不讨厌我的腿了,我会让它好起来,我会听你的话。”少年直直的看着陈仰,双眼红得快要滴血,“你告诉我,越是稀松平常的东西,越能带给我们惊喜,我都记得,你看,你教我的我都记住了,我能帮到你的,我不是累赘,哥哥,你往前走,我努力跟着你,我……”
陈仰捂住少年流出血泪的眼睛。
少年哭着说:“你不会再丢下我了是不是?”
“是。”陈仰的掌心一片濡湿,他轻声说,“哥哥不会再丢下你了。”
话音落下,陈仰发现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他的手里拿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依旧是往下照着的。
朝简在他身旁坐着。
楼梯下面是向东跟画家,一个站着看手机,一个坐着抽烟,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境地里面。
“我出来了。”
陈仰刚说完就被一股骇人的力道拽趴在楼梯上,他单膝跪地,前倾的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双手臂就已经抱住了他。
抱着他的人在剧烈抖动。
一个音都没发出来,只是一个劲的把他往怀里勒,像是要跟他融为一体。
怎么了这是,陈仰的手脚僵了僵,吞了口唾沫:“朝简?”
朝简遽然推开他,两只发抖的手盖住脸,脑袋埋起来,腰背弓出一个脆弱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