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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