葶苈脑子一片空白,似有太多的疑惑,老五?在种种事情之后,夏瓊玖为何还会认为自己会去救辛丹?人性逶迤,人心婉转,世间事黑白倒错,阴蹉阳跎,间中亏欠恩怨虽说谁也无法计算,但是总需要一个放下的尽头,人和人的关系只要到了那个尽头,就仿佛一堵墙壁,如何也难以打破。但那不是恨,也不是怨,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踟蹰,仿佛皋陶一指,将自己困在画地而成的牢中,动弹不得。
葶苈深深出呼出一口气,款步走到床边,为夏瓊玖搭了搭脉,只是皮外伤导致的血亏,葶苈心里松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放进了被子中,柔声说道:“大师姐,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养好了再说。有些人有些事,咎由自取,也怪不得旁人。”
夏瓊玖皱着眉,似乎极为痛苦,只是看她的面目,很难分辨那痛苦是来自内心还是身体,只是一味的摇头,但是说不出话来,葶苈这才明白,刚才那句话,是夏瓊玖一直用毅力支撑着,想要带给他的,只是话说完了,心里的劲儿一松,整个人的状态就反不如之前的好了。
“岑妈妈,你好好的照顾大师姐,需要什么外伤和补气血的药同药方,我会一应的弄来。不必担心,吃食上需要进补,我也会去安排。”葶苈说着,便站了起来,因为他明白再说下去夏瓊玖也是不会放弃的。她自幼便是这个性子,因为是大师姐,所以一贯都是将师门中的师弟师妹看做一个整体,就连买糖饴都是一个不缺一个不少的,从里都觉得自己有责任这么去照顾他们。
这个如菡萏出水的女子,在夏家这塘泥潭里,就是一株濯水而洁的白荷,坚持着家训,恪守着党规,却远离那些污秽,独得了一分执拗的良善,即便是对辛丹这样的变节者也是如此。
“那么师姐,何谓良宵呢?”记忆仿若回到数年之前。
“所谓良宵,便是看这浮生如清渠,人性本是美好,只是太多人看不穿,才时而迷惘,时而反复,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的,只有自己心莲盛开,才能解这题,而唯有人人都自好,才能得以真正良宵。”葶苈的脑中,突然回忆起了昔年在莲台边,两人曾合奏一首《良宵引》,此曲音律简单,是入门曲,但最难的是节奏,初学琴会因为记不住而贪快,不过若是静不下心来,没有体味,便难解“良宵”各中真意,节奏杂乱,似人心浮躁。当时的葶苈正是年幼时节,没有苦难后的返璞归真,很难理解。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那夜的夏瓊玖如是道,今日葶苈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声声入耳,便是希望夏瓊玖能明白,这已经是所谓“闲事”了。
“师傅…说过…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夏瓊玖摇着头,努力的吐出了这句话。
“这便是师姐执着了,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少了谁,”葶苈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但只是一味的说服她也说服自己,这是所谓“果”,于是便抢了夏瓊玖的话端说到“但是我们终究不能帮他选择,路是自己走的,与人无尤。”
夏瓊玖似乎很着急,但是那犹如白莲一般没有血色的脸,此刻已经是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了。就是如此,论音律,女子因为情思弦下才多了一分烟火气,而因这婉约心绪,终得女子音律的情味,而男子,却因决绝忘情,宫商间才得以炉火纯青,摒弃杂念,而独得缥缈空灵之境,世间造物,虽阴阳成对,却又同道殊途,所以人情世故究竟是不是虚妄,或者是恩怨情仇,其实比这个人重要太多这样的心思算不算俗念,葶苈一时间竟然有些彷徨。
可是人心在体内,口目在脸上,所以口不对心,目难观情就是这个道理,人往往自己也难以判定,自己是知行合一还是矛盾荒唐。
此时,将自己荫蔽如豆灯光下的那个太后,才放下手中点着一颗青梅的粉窑茶杯,茶杯应声磕上案几之时,才开了口:“葶苈记得哀家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抄孟子,不知孔孟之儒还是老庄之道更得你心?”
“回禀太后,自幼便是更喜欢老庄之道的。”葶苈回答中带着几分恭敬,那是经过了几番的事故,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打从心底的佩服。
“那好《道德经》第廿章‘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接下来是什么?”赵飞燕顺势问到。
“回太后‘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很好,那你来告诉哀家,众人有时为了出世而尖锐,亦或是为了入世而圆滑,究竟是对是错。”赵飞燕一语,颇有深意,这个相传只会歌舞的不世妖后,此时正语义淡定的和葶苈谈论道。
葶苈此刻心绪并不平静,一时竟难以回答。
“不管是做什么,怎么为人,若是拘泥形与情,那便是魔障,终有一日会在你心底成为阴翳。那种后悔不及的心绪,足以让你在余生中痛苦以对,难以自赎。”并没等到葶苈的答案,赵飞燕盯着那盏陋灯,眼神有些涣散,似是陷入回忆迷局,难以自拔。
说着只见她笑意轻蔑,眼神也片刻间收敛如炬,应是自嘲:“哀家是说你,亦是说自己,有时你太聪明了,聪明的人计较得失恩怨会愈发厉害,但是人世浮蜉,亏欠得失那是人还在的时候,倘若人不在了,便只有亏欠,除了自己应该做的能救赎自己以外,你会发现,生命就如一场短暂的抗争,抗争中不断的失去,不断的永别,没有赢家,所有人都在输。你心如细尘,落叶知秋,好好想想,你有时候偏执,是因为你容易被当下的感情盖住双眼,我想不用哀家告诉你真相。”
真相?面对辛丹,葶苈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自幼的情是真相,还是为了报复的背叛才是真相?
“太后,真相在微臣看来,只是锥心的失望而已。”
“失望?”赵飞燕说着,嘴角那抹似是自嘲的笑意更浓厚了,“葶苈,你很像一个人,所以哀家并不希望你去走那个人走过的弯路。连生命也说不清是不是虚妄,人死灯灭,人能在一起,哪怕是片刻真情,你能说尽皆虚妄?再者,你没有质问我,今晚的事是否是赤血党自编自演的一场谋算,所以我就不解释,因为我知道你想通了这个问题,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似乎你没有想通。辛丹作为叛徒,我却为何一直没有出手除掉他,反而现在尝试说服你救他?”
“太后做事一贯有深意,微臣很难私心揣测。”四更天,窗外孤月皎洁,反衬着葶苈心绪如同一场迷局,却望月想到了陈见月的事。
“人的路固然是自己选的,可是外人瞧见他选了这条路,却只说他咎由自取,唯独不见他含辛茹苦。辛丹怎么做,哀家控制不了,人非圣贤,见挚亲亡故,一时错了主意,在哀家看来,再寻常不过。可是辛丹若是背叛,为何赤血党却无一人被托出?除了蛇毒,为何不曾再加害于你?而你被推入水中,中山王如何赶得及来救你?好好一想,抛弃迷雾,哀家想你自己拨乱反正。”
和有智慧的人说话是一种愉快,因为那常常让人醍醐灌顶。可赵飞燕的这一句却如万箭穿心,自己为何如此糊涂?只是执着于伤害,却忘了一探就里,人和人的信任如此容易便荡然无存了吗?这一句话,字字千钧,葶苈只觉得耳边响起的是那易水寒的调子。
不知为何,脚步已经不受控制,转身向门走去。
“你去哪里?想通了?”赵飞燕明知故问。
背着四人,葶苈点了点头,主意已定,略微侧过头,说出了两个字:“救人。”
话音落,赵飞燕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笑意逐渐浮上眉间。夏瓊玖此时才终于松脱了一口气,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太后,这是…”国为有些不解。
“他看到了哀家看到的东西。其实从帛书到后来的密报瓊玖只是负责撰写和传递,而得到这些东西的,都是辛丹。辛丹唯一自己亲手撰写过一封密信,便是告知中山王,葶苈或许会有难。而那时,辛丹知道瓊玖可能对他会不会真心的帮助葶苈有所怀疑,才自己写了那封信。所为辛丹叛变之后,瓊玖仍然会时不时的收到消息,可是瓊玖并不能判断消息的可信度,便会都来问过我,因为她还是愿意去相信的。我是从这些后来的消息,想到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帛书事件之后,辛丹或许被王获怀疑过,所以他需要一个投名状,重新取得王获的信任,因为他知道杀死周夷的真凶是王家,但是,他在当时想杀葶苈的心或许也不假,这一点,哀家觉得没有对错。”
赵飞燕说着,走到了瓊玖的身边,亲手将她身上的背子盖了一遍,接着解释道:“瓊玖为人较单纯善良,葶苈因为聪明所以难免复杂,一个靠着直觉,一个靠着理性,看到的是一件人不同的两个方面。”
“那今晚的事儿?”国为脑海中不断的有问题跳出来。
“今晚的事儿,是一场引蛇出洞的诡计,”赵飞燕重新坐打了案几边,“王获或许马虎,但王狄并不是那样的人,从乌洛兰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狄已经确认身边有内奸,所以用了一条假消息,给了他怀疑的众人,这些众人包括辛丹,包括永诺翁主,然后顺着这个藤条跟踪上了瓊玖,于是才有了山神庙的一场空城和一场大火,只要皇帝应约前去,那么他便足以知道,这些人都问题。永诺或许识破了一切,所以她并没有来信,但她并不敢肯定那个内奸会不会带出这条消息,所以她只能不写信也因为监视而不能写这封信,希望众人有所察觉,也能让自己避避风头,可是皇帝着急了。”
“那瓊玖既然已经被抓进去,她又是怎样逃出来的呢?又是怎样进到这个宫里来报信。”
赵飞燕并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岑妈妈,“岑妈妈你是老宫女,曾经是李八子身边的人,夏家的情况你也最清楚,并且党内的一切规矩也了然于胸,你来说吧。”
“老奴遵命,”岑妈妈看了一眼夏瓊玖,话却是对着国为说的,“朱公子或许忘记了一条在善堂学的规矩吧,虽然那条规矩并不常用。‘两位党徒,若是一网成擒,需得想一良方,至少保一个人出去’。早就听说王获将军府有一个尘霾阁,想辛丹和瓊玖是被关押在哪里碰了头,据说那是个风都吹不出来的地方。应该是辛丹故意暴露了自己,小姐才在一番拷打后取得了信任被放了出来。夏家是否能轻易得罪,王家需要掂量,因为夏家是开矿的,这点或许连王公子和那日来善堂拜访的小厮都注意到了,所以夏家对于坑道的挖掘技巧和一些机关巧术是很成熟的,从先帝时期,其实从这未央宫,到善堂是有一条密道的,而在城中还有几处开口,在宫中也有几处,以备不时之需,自从朱公子你加入之后,有一条密道便修到了这个以前乐府的所在,出入口,便是那石屋中的枯井。”
身在局中,国为到此时,惊觉自己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泪眼迷蒙间,脑里是一副悲壮的画面,人都是求生的,可是在今日的王获将军府,有一人却是一意求死。因为只有他一死,才能保住夏瓊玖,保住赤血党的秘密,才能让夏瓊玖将这个消息带出来。
就如同多年前,一别易水寒凉,挖眼孤琴,进入咸阳宫,想要为了友人去刺杀秦皇的高渐离,那个孤绝的身影,此刻如同一调寒绝的胡笳,十八拍间,呜咽晦涩,让人心乱如麻。这阵风声,终于踩着垂死的生命翻越了将军府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