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点头,转身到了石壁后,耳朵却愈发的注意起皇帝与陈见月的对话起来。
“你,先进去吧。”只听皇帝这一句似乎是对北珠说的,隔了一会儿,皇帝的语气变的有些奇怪,“你还记得?”
而这一句应该是对见月说的了,只听他回到语气中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温暖:“怎么会忘,那一年的上巳节,就是皇上的一瓢水,让微臣结识了还是太子的皇上,只记得灵明渠边柳絮微雨,可是大家还是没有忘记去过节。”
上巳节的一瓢水,原来也曾经浇透过陈见月,不知这宫里何时来的规矩,上巳节时的水仿佛就成了一种温柔的示好,滋润了人与人之间最微妙的关系,让它得以萌芽,就如同当日君臣间的一瓢水,让陈见月爱上了这个人,也让葶苈和皇帝的走的近了起来。
“不生我的气了?”皇帝这一句话,隔着石壁听来,带着一种蚀骨的温柔。
“从来就不敢。”
“不老实!说不敢,但是又不说没有,其实你心里还是怨恨朕的吧?”
“皇上给我一瓢水,给了葶苈一瓢水。葶苈可以和皇上出生入死,韩宗平可以替皇上喝下毒酒,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只有愧疚,哪里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委屈就生皇上的气呢?”
“宗平……到底是朕欠了他的。来,过来擦擦别着凉了,”皇帝支开了北珠之后,此刻正想要重新撩起陈见月心中那尘封已久的芙蓉帐,“难道还要朕给你擦?”
韩宗平,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到此时才有了一点脉络,只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和赵太后有关,却又怎么会帮皇帝喝下毒酒?却又怎么会留下那样的遗言。
“不可以吗?做人都是执着的,正如同宗平当日撑着,也要回到鸿胪寺,才肯让自己毒发。绝对不留给皇上一点后患。”陈见月答的缓慢,却字字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真情,以至于石壁后的葶苈都心觉几分动容。
一阵沉默之后,只听皇帝道:“你啊!过来,这么大个人了,快三十了吧,也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一个人怎么自己爱惜自己呢。当年跟皇上在褚云观合我们的八字,皇上是水命,我是木命,木遇水则生,离水则死…可水却可以离开木。花不是只有这一朵,南木也非这一株,是吗?”
“每个人都是特别的。见月就是见月,何必妄自菲薄,没人能替代你的位置,就如同朕从没有帮谁擦过水,连小贤也没有,来你过来。”
过了良久,葶苈只听到皇帝一声有些惊讶的话语:“这个…你居然还留着。”
陈见月久久沉默没有说话,只听皇帝接着道:“这个签囊还那么新…我记得原来的不是这个花纹…”
“难为皇上还记得,那个已经褪色了,若是像今天这样,还是那个签囊,那我是万万不敢泼水下去的,不然里面的签文就看不清了。都说衣不如新。这签囊也是一样。”
听到此处,葶苈不禁想给陈见月叫好,果然陈见月对皇帝的了解是自己比不上的,短短的几句话,都在让这个多疑且反复薄信但又时时缅怀前情的皇帝回忆着他们的过往,又堆叠着皇帝对陈见月的体恤与愧疚。爱与不爱并不是能否从一个人身上求索的资本,这一点陈见月很明白,所以这经年的惭愧与亏欠,恰好成了他之后任何要求最好的伏笔。那么接下来的重点,便是那签文了。
“葶苈你进来吧。我需要你帮我熏香。”听到陈见月叫自己葶苈已然是明白了陈见月的用意,话到嘴边,当然不能不说,只是最好别让一个人把话说完。
绕过石壁,走上了石板桥,看到的自是自己想象中的一幕,陈见月正在帮皇帝准备着熏香用的倒流香炉以及宁神的老山檀,以及一些草药萃取的汁子和银针,而皇帝则丝毫不出意外的看着那个签囊。
“皇上赎罪。”葶苈还没走到二人跟前,就先是请了个罪,语气有些调皮。
“哟!这可奇了,咱们王掾使多要强的人啊,怎么才一进来就犯错了,最难的是自己还认了?”皇帝有些拿着签囊的手指着葶苈笑着说,一边回头看了看见月。
“那是因为这个错是在石壁外面犯的。”
“你说说何错之有?”
“错在不该顺着风啊,就这么不小心听到了皇上和陈太医的话。说到这衣不如新,下半句应该是‘人不如旧’吧?只是不知道皇上是觉得新好啊还是旧好。”说着葶苈拿起那老山檀做的药香粒,用诊箱中的火折子点燃了,那香是上好的刹那间,就生出了不少的烟,袅袅烟雾垂直向下。这点燃的香粒被葶苈放到了那香炉上。
香炉是用陶做成莲叶环拱,高低交错的样式,药粒下端缓缓渗透出的药烟如同瀑布一般,从顶端直直的流下,汇入最小一片的叶子的当中的凹槽中,然后从陶荷的尖端流向了稍微大一点的中层陶叶中,这么经过几层,最后再香炉下端的最大的一片叶子中汇成一团云海,不断的翻腾升散,淡淡的飘入空中,那香味伴着倒流香独特的烟气浸透了整个帷幔包裹下的石亭。
皇帝解开浴袍的上衣,却没有立刻躺下,反而是打开了签囊拿出了里面的签文,仔细的展开,看着,柔慢地说道:“人当然和这签文一样是旧的好,若这签文不是褚云观的那个,那便不会值得寡人惦记了。‘商纣王引火摘星楼,周文王惜花木命人’果然还是那句话。”
“好准的卦,我也想去求一签了。”葶苈一边用灯火炙烤着银针,而见月则是把那些萃取出来的植物汁子涂在了皇帝的背上,又拿出了一些草药用嘴巴咀嚼了放在一个小窑杯中,加了一些白酒进去调开了涂抹在皇帝背后的几个穴位,似乎是量不够,嘴巴仍不停的咀嚼着。然后接过葶苈递过来的针,准确的刺入了肩贞穴。
“呃…”皇帝的嘴里发出了一阵轻呻,然后笑着问到:“怎么就准了?机灵鬼儿寡人倒要听听你怎么解这个签。”
“皇上据说商纣王在武王姬发攻陷朝歌的时候,就自己走上了摘星楼,然后用木柴堆火点燃,自焚殉国。”
“怎么,你是说今日在山神庙的遭遇?胆子不小啊,把寡人比成纣王。寡人那么昏庸吗?”皇帝故意装作有些生气。
“皇上会措意了,这引火烧楼嘛,说的没错,但是这个纣王明显指的不是大王,引火是自焚的,今日谁一把火却成就了皇上的亲卫,又分了长乐宫的权呢?一般来说签文的上半句说劫,下半句说怎么化解,周文王惜花木命人,传说周文王姬昌一生中的得意之功便是化解了虞芮两国的纷争,芮国当时实力相对弱小,自比为蕊,说的应该是这个典故,文王调节两国纷争立威呈祥,后诸国归心,逢凶化吉,自立为王。见月是木命,才被皇上垂怜平反,这一火一木,今日看来不都准了吗?看来今日皇上能逃离火海,可能功不在微臣的以火攻火,而是在这痴心木命人的彻夜祝祷上呢。”
一番话说的陈见月心里又惊又喜,二人相识不久,没想过竟然有这样的默契。
“怎么?你今天去太常寺祈福了?”皇帝转头问道。
陈见月嘴里咀嚼着,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签文的后面有一句墨迹未干,我刚才还疑心是你们两个合着要求我办什么事儿呢。”好险,果然皇帝的心中自是有一杆秤的。
见月将那药泥拢到口中的一侧,说道:“今日听说了,心里一直放心不下,然后才去了,皇上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后来微臣问太常要怎么化解,太常才写了这两句。”
二人这么一唱一和彻底引起了皇帝对这事儿的兴趣,只见皇帝看着那末尾的两句吟诵着:“火炼龙鳞金生水,木困双犬火化灰,北则水金固木生而火灭。朕本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是听你这么一说起,倒是觉得这《周易》有时玄之又玄,难以道破,却天机深藏,太常是怎么解的?”
陈见月回道:“火炼龙鳞,太常说是从纣王引火一句推算而出,说皇上今日的火劫,是注定的,但不会有大碍,因为有金自会生水,利了皇上。”
“那下半句呢?”皇帝看到木困两字似乎有些担心。
“这是太常解了微臣最近的梦境,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原来这攻不在葶苈,也不在见月,竟然是有一个金命的人在襄助朕啊。”
“是啊,太常还说,只要这个人在,皇上最近的劫难都可一应化解。可是微臣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周围谁是金命的,而且…”
“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皇上安全就好。其他的都不是大事。”
见月说着,那老山檀的香味儿随着那倒流香炉中升腾起的烟雾越发浓厚的飘摇在整个石亭,除了檀木的宁神沁甜,还有一份烟熏气。
“哼,”只见皇帝的脸色忽而诡谲起来,“你们两知道吗,这倒流香虽好,可为了观其细腻烟雾,在制作的时候刻意加重了木屑杂质,就如同人心不纯,所以香味倒是其次了。”
葶苈闻言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皇帝逐渐察觉了他们的用意,并且已经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跟那个在王家的内应有关联,若皇帝细细推理下去,等待二人的结果将会十分可怕。
两人都没有说话,此刻,突然见月双腿一软,葶苈还没来得及扶他,就见他喘气深重,额头发尖渗出丝丝细汗,全身微微抽动,皇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
“快,葶苈,你也是懂医的快看看。”
葶苈连忙伸手过去想要搭脉,只见陈见月抬起手摆了摆,口一张,一口墨绿色的药渣吐了出来,剧烈咳嗽几声后,“哇”的一口淡红色的血从嘴角淌到了地上。
“见月,怎么会这样!快扶他坐着,”皇帝说完对着明珠阁里大喊,“拿热水和毛巾来!”
北珠是不大懂汉话的见皇帝的声音很大,便拉着一个仆从让他照办,不一会儿就送来了东西。
“见月,让我帮你看看吧!”葶苈关切的提议。
“不用了,老毛病了,是虚火症。小事的。”见月声音有些虚弱。
“才多久啊,怎么身子就这样了,朕只是不去看你,你怎么也不照顾好自己!你都是学医的!”皇帝的话语中实打实的责备与心疼,此刻流露的真情才让他抛却了刚才怀疑的话头。
“向拉医者不自医啊。或许是被这烟火一熏,火气上涌了,但是要放松,没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你啊!来人把这个撤走!”皇帝一边下命,一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儿道,“等等,你说说刚才那个签文最后两句太常是怎么解的?你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不好都瞒着我,火化灰,是不是说你的身体?”
陈见月此时才点了点头。
“那双犬是什么?”
陈见月眼神游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告诉朕!”
“说是一对属火名中带犬的亲眷,让我特别注意,因为这两个人克我,若有必要,则需要我到北边,或者他们两道北边去,北方属水,以水灭火或者养木。这样四个人才能平安。而太常少史还说,周文王的威望除了这些还来自他在周地废除了私刑,或许这一点对皇上有裨益,积德积福,方可化解。”陈见月这时的一句话,才让葶苈如梦初醒,诸多铺垫,这时才都了正题,陈见月,果然脑力不可小觑。
可绝的是皇帝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哪四个人?”
“那个金命人,皇上您、我还有……”陈见月说着看了一眼北珠,眼神十分担心。
“这怎么又会和北珠扯上关系?”
“太常说,皇帝进来身边有一个得宠的木命人也在应劫且被这双犬刑克,所以臣便私下讨了北珠的八字去合,果然如此。”
“这?太常说如何化解呢?”想到见月,想到北珠,皇帝似乎无法接受,有些乱了方寸。
“先得从那双犬口中拿出金子,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太常少使是这么说的。”
皇帝站了起来,思索了良久,直到用一种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两人,才叹了一口气,说到:“那么既然是命,有时不得不信,便叫听不懂我们说话的北珠,帮朕做个决定吧,这金子是夺还是不夺。”
三人看着北珠,直到那个金发的可人儿有些讶异又蒙圈的看着三人,皇帝缓缓点头又摇头对北珠说到:“北珠,你现在点头或者摇头,跟着你自己的想法。”
似乎他是懂了皇帝的意思,葶苈看到那北珠的头微微一点——一切成了!
这样的运气来的过于突然,以至于葶苈不敢相信。只听皇上道:“双犬…狄、获,确实他俩是火命。见月,你身子不好,朕命你马上回去休息,葶苈,你去联系商陆和长冬,传朕的旨意,京畿即将入夏,草木干燥,朕被大火围困山神庙一事不想再发生,遂命令你们带人连夜清查未央宫周围的府邸,看看可有火灾的隐患,懂了吗?”
“微臣领命!”葶苈心中的焦急逐渐散去,演变成了一种感激惊叹和兴奋。
“朕派一个轿撵送你回去,见月,朕明天去太医院看你,安排一个太医给你。”皇帝一番话说的温柔,陈见月此刻似是真情流露般的点了点头。
葶苈收拾好东西,扶着见月上了明珠阁外杜老宦叫来的轿撵,一上车葶苈便关切的问到:“见月真是麻烦你了,你还想的这么周全,为了打消皇上的疑心,居然还故意用倒流香来引了自己的虚火症。”
只见陈见月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舌底拿出了一枚红色的果核似的物体:“哪里有什么经年的虚火症,不过是一片泡过木棉汁的槟榔。”
“槟榔?”葶苈疑惑,因为不记得有在书上看过此物。
“对,这个果实产自儋州的紫贝,哪里有一个水阁,外面是一片汪洋,这些外来的果实就随着水,从天边飘到儋州,落地生根,此物服下后,唾液会变成红色,再用木棉汁浸泡,变更像血了,而那些汗,和颤栗,也是因为此物的药性,有些人初次吃的时候甚至会昏厥。所以宫里知道的也不用它,何妨有很多人见都没见过。”陈见月拿着那片槟榔对葶苈解释到。
陈见月望着轿窗外的寒凉月色,笑的凄苦:“我从未奢望过,凭我一个人应了签文,他便会起了念头去救人,所以只能加上了北珠,而我也从未妄想过,两个他的玩物能打乱他的部署,所以只能用了他心中那尚存的一丝只是为了抚平他的愧疚的温柔,设下这个吐血的计谋,干扰他的思绪。而赵太后先行和了北珠的命格,最终这一切,才一步步的让他相信了了签文解命的说法。我也知道,到最后他也不会全然相信我们,所以有一半料到,所有的一切会赌在北珠的身上。”
“可是…”葶苈听了他的解释,有一点,却让他觉得说不通,“可是你做了这些设计,怎么会把一切押在一个不可控的因素上呢,倘若北珠摇头呢?”
“这宫里久了,为了自保,为了活命,渐渐也会猜了,”陈见月笑容嘲讽,那是对他自己,“北珠若是真的全然不懂汉话,他又如何能明白圣意,得到宠信?难道是凭他的长相?皇帝腻味一件东西比谁都快,北珠并非全无心思,就是这明面上的不懂话语,反而误会成了一种难能的默契和冰雪,你说是吗?”
对啊!李钰要安排一个人行事,又怎会安排一个不懂汉俗的人!葶苈恍然大悟。轿撵摇摇晃晃行了未央黑夜中,葶苈心中也和陈见月一样轻蔑起这个天下之最的堂皇地——仿若一个十步一坟的修罗场,难道在这里,真是不算计便不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