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宗槿踏在青石砖铺就的宫道上,双手背负而走,以颀长的身段翩翩而立,气宇轩昂。【www.daShubao.cc书多,更新快】他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向自己在皇宫中的寝宫――红荼居走去。
红荼居,先帝妹妹长贞公主在出嫁前所居住的宫殿。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先帝十分宠爱长贞公主,隔三差五就会给长贞送来许多珍贵字画,长贞公主一件不落地全部挂在红荼居的一个大殿内,以致后来的红荼居以珍藏百余幅名家真迹而闻名于全国。
长贞公主出嫁以后,先帝舍不得长贞公主,常常邀请她回宫短暂居住。于是这个红荼居就成为了先帝与长贞公主兄妹情深的见证。后来长贞公主把敷宗槿寄养在皇宫里,先帝就破例让自己的小外甥住在了红荼居里。这个决定,直到洛帝登基也没有被撤销,足见敷宗槿的宠爱之深。
然而敷宗槿却无暇顾及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储秀宫的惨案,还有……储秀宫里面的阮祺萱。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睛,却是不一样的眼神,不一样的气质,不一样的身份。不只是她的脸,她的强韧心性,她的玲珑剔透,都让敷宗槿极其感兴趣。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的感觉,既好奇又畏惧,既心动又疏离,这到底是怎么了?
敷宗槿回过神来,甩了甩头,保持清醒地朝红荼居走去,以便沐浴更衣,准备稍后的早朝。
此刻,洛帝正在万和阁更衣,等吉时到了便到勤政殿上早朝了。全祥德亲手为洛帝穿上龙袍,理顺龙跑上的纹路,十年如一日。
洛帝轻轻叹了一口气,全祥德心领神会,一挥手屏退了伺候更衣穿戴的宫女太监。
“全总管,你说,朕是不是太过心急了?”洛帝蹙眉叹道。
全祥德先是将洛帝小心翼翼扶到金凳上落座,道:“陛下做任何事情,自有自己的考量。”
洛帝凝视着年过半百的全祥德,心中感激不已。这个对他而言亦师亦父亦友的奴才,始终默默无闻地陪伴在他身边将近二十年。若说这个世上谁不会背叛他,可能只有全祥德一个了。
“这一次,朕暗中促使了方永珊在储秀宫纵火,伤亡惨重。朕想了想,还是担心此事会有第三个人知晓。若有人知道,是朕背后推进了整件事情的发展,恐怕班衍又要借题发挥了。”
全祥德把腰弯得低低地。他是奴才,站着的高度不可高于皇帝坐下的高度,他的恪守宫规一直是洛帝敬重他的原因。
“此事虽是险着,却是极为重要的一步。陛下如此小心谨慎,定不会有把柄让班丞相发现。何况真凶方小姐已经畏罪自裁,若再想查证此事,只会难上加难。”
洛帝淡然一笑,道:“但愿一切如总管所言。”
全祥德的嗓音极其沙哑,像是被蛀蚀空心的粗干老树,“陛下为了孟康劳心劳力,老奴一直看在眼里。唯独班丞相一直鸡蛋里挑骨头,三番四次挑衅皇权。老奴相信,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总有一日,班丞相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洛帝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他道:“总管说得对,而且这一天,一定要来得越快越好!”
全祥德点头称“是”,又道:“那么,陛下,储秀宫之后,计划还按照原定的进行吗?”
突然,洛帝眼中透露出寒芒,一道唇紧紧抿起,面容瞬间变得冷漠,不复方才的温煦。他冷冷地道:“当然进行!贺琛的女儿必须入宫!未免遭人怀疑,还需要在活着的几个里面再选出一个。全总管,你可有观察到什么?”
全祥德垂眸思索着,不久后道:“回禀陛下,那应氏商行老板应齐的女儿,她的歌声甚是悦耳动人,只可惜,也是算不上惊人之音。”
洛帝却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那就选应齐的女儿吧!”
另一边厢,阮祺萱已经帮应珙收拾好行装,并且将一切搬上了洛帝为受惊离宫的秀女们亲口安排的豪华马车。
为了安抚一众受惊的秀女,洛帝亲自下旨赐她们乘坐六品命妇才能乘坐的马车离宫,还赐了她们每人纹银一百两作为歉礼。
阮祺萱回头,看向坐在凉亭里面歇息的应珙。见她愁眉不展的,一看就知道对刚才储秀宫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是心有余悸。
阮祺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说是应珙,她自己都还没有消化过来。虽说她从小流落,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但是昨晚的事情,不仅可怕,而且唏嘘。方小姐固然可怜,但是就因为父亲的惨死,而迁怒于储秀宫中无辜的秀女们,这莫非不是作孽么?
一直以来,她遇到的都是直来直去的人,高兴了当场就大笑,生气了当场就发火,没有这样把怨念藏得这么深,这么能忍耐的人。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皇宫是个住着笑面虎的地方,因为人人都是面上笑着,背后却向着你伸出了尖利的爪子。
还有,对于方永珊的证词,她还有不少疑惑。既然方永珊是以秀女身份进宫,那么她进宫时肯定会接受一系列严格的检查。皇宫为了防止有不明来历的人混入,都会安排四个凶神恶煞的嬷嬷给秀女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确定其只是带了必要的衣衫和首饰、胭脂以后才能进入皇宫范围。方永珊带着装有蛾子的竹筒和装有虫类催情药的香瓶,这么奇怪的东西,那些嬷嬷是怎么放她进来的?
若说方永珊事先收买了那几个嬷嬷也不可能,方永珊是个勤俭朴实的女子,连发钗都是那些最普通的价钱的,怎么会还有闲钱收买嬷嬷?
这些疑问把阮祺萱想得头都大了,可回神一想,应珙受的惊吓更大。于是阮祺萱便收拾起心情,先去安抚脆弱的妹妹。
应珙一直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清秀的面容更显得楚楚可怜。阮祺萱不断地跟她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点头。她眼眶里明明已经有泪在打转,可是她偏偏死死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阮祺萱见她如此也不再勉强,只是稳稳地将她扶上马车,从此就不再说话了。应珙第一次离家,本就思归,又遭遇这样的事情,难免会这样情绪低落。等她回到家里,见到家人,她或许便能好好发泄一番了。
阎小姐恨不得早早离开皇宫,早就坐上了自己的马车绝尘而去。而卢小姐、李小姐、季清环三人却是见应珙吓得面色惨白,都驻足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离开。虽然她们都吓得不轻,但毕竟她们在家中时,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外界的惨案,承受能力自然比应珙要好。
唯独那贺心莞,仍在喋喋不休地责问来送她们的黄公公:“这是什么意思?本小姐是来选秀的!现在陛下还没有见到,就要把本小姐撵回家去吗?”
卢小姐等三人没有回头,只是静心听着贺心莞的大吵大闹,各自都叹了口气,说是无奈,却更像是嫌恶。
阮祺萱十分感激,恭敬地一一谢过她们三人,并与她们的婢女一起将她们送上了马车。只是,到了季清环的时候,阮祺萱注意到她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
那与卢小姐、李小姐的对应珙的担忧和对离开皇宫的宽慰不同,更多的是一种不舍与眷恋。阮祺萱正疑惑着,当她再看向季清环时,那种神情已经消失不见了,令阮祺萱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阮祺萱将她们一一送走,自己才回到应珙的马车上去。在她落下帘幕的时候,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结束了。希望殿选一事就此告一段落,让珙儿安安稳稳地嫁到一户好人家去吧!
经过一番颠簸,应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玄郊城内的应府。应齐早早就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一大早就带着谢氏和应国非在门外等候。
谢氏直直地立在应府门外,心里急得像是有千只蚂蚁在啃咬一样难受。应珙第一次离开家到皇宫去,就遇到了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不心急呢。
马车远远地出现在应府众人的视线内,应国非更是耐不住性子上前跑了好几步,帮着车夫将马车牵到了应府门前稳稳地停下。
应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撩起帘幕走下马车,一见到熟悉的父母亲和哥哥,内心的委屈就突然像倾倒的水盆一样翻涌出来,一下子扑在了谢氏怀里嘤嘤而泣。阮祺萱尾随着应珙下了马车,见她这样,也没有多说什么。
应国非早就听说了妹妹遭遇的事情,他见应珙这样不顾形象地扑向了谢氏,心中对妹妹遭遇的不公更加气恼。他走到阮祺萱跟前,确认大妹妹毫发无损,他才稍稍有点放心。起码两个妹妹都是平安回来。
应齐见场面混乱,只想把众人快快招进屋,好让他问个清楚。他朝阮祺萱与应国非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进屋。于是阮祺萱与应国非,就各自搀着悲从中来的应珙和谢氏进去了。
几个人刚进屋,就有一些心腹仆人送上了温热的茶水。应齐想要问相比之下较为平静的阮祺萱,却难得地被谢氏喝道:“老爷!她们刚受过惊吓,又舟车劳顿的,有什么等她们休息好了再说吧!”
应齐一时语塞,自己确实是太心急了。现在首要的是让两个女儿平复下来,休息好。他不好意思地向应珙、阮祺萱说道:“是父亲太过心急了……来人,先送小姐回房休息!”
几个奴婢簇拥着应珙和谢氏回房去了,阮祺萱觉得自己精神还好,便谢绝了管家的相送,自己走回去倚梦居。但是应国非显然不放心,依旧跟在阮祺萱的身后。
待阮祺萱回到了房间,放下了包袱,应国非安下心来正想离开,阮祺萱却叫住了他。
“哥哥,你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吗?进来吧!”
应国非心里急躁,他确实很想快点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他想到妹妹确实需要休息,便压耐着性子道:“妹妹还是先休息吧!哥哥过几天……”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尾随而来的应齐打断了:“非儿,听你妹妹的吧!她自有自己的分寸。”她要是真的想要休息怎么会让应国非跟来呢。
直到阮祺萱也朝应国非郑重地点头,应国非才肯和应齐一同进门坐下。三个人连茶水都没有沏一杯,阮祺萱就开始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讲述了进宫短短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当然,关于她去未央湖的事情,她只是若有若无地带过了。
阮祺萱徐徐地说了近半个时辰,才让应齐与应国非两人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而应国非一边听着,面容就一边因为愤怒和担忧而变得格外扭曲。应齐平日里平平淡淡,但此时他的眉头也紧紧地皱着,像是一团绳子拧在了一起。
“什么?!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应国非激动地道,“那你们有没有受伤?肯定被吓到了吧?有没有大碍?”
对应国非而言,两个妹妹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尤其是阮祺萱,即使相认不久,但是那种血缘亲情是从他出生就有的。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他怎能袖手旁观?!
阮祺萱一听,突然鼻头一酸,眼眶都湿了。在宫里的时候,无论什么变数她都能忍住,然而就在回到家,见到亲人,还有来自亲哥哥的打抱不平,她却不由得想哭。
其实应齐与阮祺萱心里都十分明白,应国非并非一个能当大任的人。他性格太像阮湘悠,太过优柔寡断,难以果决地拿下主意。因此上次朱黎的事情,阮祺萱都是在完成的阶段才告诉他。
但是阮祺萱就是喜欢和应国非在一起。他是个头脑单纯的大哥哥,虽然不像应齐精明,但是他那种发自真心的对阮祺萱的关爱让阮祺萱十分感动。
应齐看了应国非一眼,向阮祺萱道:“萱儿,此事告一段落了。你就先安心休息几天。”
应国非心知自己太过心急,也忙道:“……是啊萱儿,你先休息。哥哥过几天再来看你吧!”
阮祺萱轻轻地点头,目送着应齐和应国非走出了房间。
出来后,应国非还是眉头深锁。应齐见他如此,也不知道怎么劝慰他。这个儿子很看重亲情,平日里对两个妹妹十分迁就和爱护。如今两个一起受难,他怎么会不难受呢。
应国非虽然心里着急,却不想父亲在为两个妹妹担心之余还要为自己担心,便勉强道:“父亲不要太过忧虑,现在殿选取消了,事情也就结束了。两位妹妹会慢慢恢复过来的,请父亲切勿多虑,伤了自己的身体!”
应齐点点头,有儿子的劝慰,他安心了一些。
这一日,天朗气清。储秀宫一事的发生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洛帝一直在处理储秀宫一事中留下的责任。那五个在事故中死去的秀女的家人都是在朝廷上身居要职的官员,女儿和侄女在宫中枉死,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洛帝。因此洛帝好说歹说,恩威并施,才让几位前来讨说法的大臣满意地走了。
洛帝好不容易送走了几位大臣,一个人倚在了清明殿内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全祥德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端着参茶走进殿内,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禀告洛帝。
洛帝一向睡眠极浅,尽管全祥德脚步很轻,他还是被惊醒了。若是旁人,洛帝肯定已经大发雷霆,但对全祥德他却是极少发怒的。
洛帝强行睁眼望了一下全祥德,见他拿着只是参茶却不走近,心中猜到几分,便问道:“全总管,怎么了?是太后那边又来人了吗?”
全祥德点头,沉沉地说道:“是的,陛下。太后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派人来了。”
自从储秀宫出事之后,居住在延福宫的靖安太后听说了此事,已经连续三天派人来请洛帝了。殿选一开始便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出事了总要给太后一个交代。然而洛帝一直政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太后。不过若是洛帝不忙,他也未必想去见太后。只是现在,看来不能再拖了。
洛帝重重地叹了口气,举起手轻轻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全祥德恭敬地奉上参茶让洛帝喝了一口。洛帝又再次闭眼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向全祥德道:“好了,摆驾延福宫吧。”
一走进延福宫,便觉得花香扑鼻。正殿前的空地上种满了香气四溢的鲜花,惹来了翩翩飞舞的蝴蝶无数。
整个宫殿的布置以枣红色为基调,厚朴而不失庄重。地面上铺以绣有百鸟和鸣图样的地毯,正厅中四个高脚紫檀木架上摆有一些红珊瑚制成的精品:珊瑚矮松、珊瑚锦鲤、珊瑚朱鹤还有珊瑚乌龟,都是取其长寿的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