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钧鉴:建兴十六年三月乙未,令居外城流民中氐羌部众,受陈虎、邹大等乱民唆使挑拨,集众冲入内城,焚民居六十三栋,屠戮县民、守城士卒计两百六十一人。乱民砸开县府府库,抢掠、烧毁府库存粮六千七百余石,卑下闻之生变,急调营兵前往各处镇压,动乱悉平。
氐羌之民,久居陇西山川之地,常年与之毒蛇猛兽,豺狼虎豹为伴。其人彪悍难制,不遵禁训,不伏王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炤本欲纳之,与县中民同。耕织放牧,渔猎为生。然其豺狼之性,蛇蝎之心,盖与州民不同也。炤一时大意,酿此大祸,难辞其咎。奏陈明公,请明公降罪,以诫余者。
今从乱诸人,炤已看押在营,意欲将之分散流徙,至乡里,与州民为邻,可拨给土地,令其耕种自食。而与州民邻,日久则必生同化。明公可颁法令,令羌胡与州民婚,或免赋税徭役,或予田土耕牛,数代之后,人必州民,羌胡不复而存。
炤先惊闻明公欲募各家部曲,同宿卫、郡县之兵举而南向,克复陇西。炤感佩明公之志。而当下内忧未解,委实不宜仓促动兵。倘我等集众南进,克复陇西。而身后空虚,羌胡若再度举事,谁人平定?如之奈何?
州中高门觊觎陇西,不过是为一己之私,一姓之利。以部曲为军,令出多门,难于统一。军令不统,谈何征战?去岁尚有沃干岭之败,若今番再遇大败,他日虏贼北渡,何来三军御之?
先公有托,扬鞭东指,定鼎神京,故取炤字定东。炤铭感五内,夙兴夜寐,未敢一日贪私。惟望使君熟虑,切勿轻抛民财。将卒生死,亦皆在明公一念。卑下护羌校尉府长史炤顿首顿首。
陈珍将手中信笺放置在桌案上,缄口望向正拿着一支箭投壶的张骏。张骏将箭匆匆投出,却再不闻陈珍念信之声,回头一望,却见陈珍侍立一旁,不言不语。张骏自一旁几案上拿过巾帕,匆匆抹了抹脸上汗水。
“念完了?”张骏行至上首几案后坐定,随即望向陈珍。
“回明公,信已念完。”陈珍拱手答道。
“折冲觉得,定东所言如何?”张骏平生几分倦意,打了个呵欠,而后抻了个懒腰,貌似无状。陈珍垂着头,对此只做未见,思忖片刻,答道:“武公时,若罗鲜卑部便曾集众十余万,甚至一度攻至姑臧城下。幸得宋督护神勇,一鼓尽灭之。而成公时,又有秃发鲜卑为乱,虽旬日平定,临羌却也沦于战火,县民几十去其九。”
“定东言及羌胡性同豺狼蛇蝎,倒也并非危言耸听。十一年时州境告急,属下领兵前往陇西,突袭虏贼粮草后勤,便神有感悟。陇西氐羌豪族如苻氏、杨氏、姚氏等,皆曾行那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将之打散,安置乡里,与州民为邻,继而颁令,让双方通婚,数代后便皆为州民,再无羌胡之语,令属下颇感新奇。思虑一番,确也正是此理。”
“折冲既也认同,便是可以如此施行?”张骏闻言,稍微恢复了几分神采,勉力坐直身体,继续向陈珍征询着意见。
“明公,此法并非不可。不过,先得将令居一地流民之中羌胡分置各处。令居县中这些羌胡,方才策动乱事。此时将之分置,正是良机。而西平左近那些鲜卑、羌胡等,仍需以武力压服。待时机成熟之时,再行此法。”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折冲又如何作想?”张骏起身,开始在几案后面踱步,边踱边望向陈珍,问道。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也是字字珠玑,老成谋国。各家吵嚷着东征,攻取陇西,本也是各怀鬼胎。加之部曲家兵又基本听命于各人,军令绝难一统。前番使君征调他们去往令居驰援,言及斩首上千者封爵。各部便是各遵其令,属下令他们一日行军五十里,都难以贯彻执行,更遑论其余。”陈珍念及去岁领着各家拼凑出来的数千部曲前去赴援,便是感慨良多。
“属下听闻各家募集一冬,所募集的粮草也不过只够两万人三月之用。高门豚犬,个个皆是坐拥万金。然而令其投入资财粮草时,却是谁也不肯多予。人人皆愿他人多予而自己少予,算计来算计去,便是当下这等尴尬局面。”
陈珍将这些高门的做派一直看在眼中,要说心中毫无怨气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凭借前番赴援之事,已是将这些人的嘴脸看了个透彻。在他看来,领着这些人各自派遣的家兵部曲前去作战,无疑等同于儿戏。
张骏闻言却是苦笑了一番:“陈折冲,莫说是你,便是孤,目睹这些高门肆意妄为,屡屡掣肘于孤,孤也平生想将其尽收斩之心。然武公当初定策如此,国事,孤还得多多仰仗他们。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都基本与昭公、成公一般年岁。孤便有时候实在气不过,想要戟指这些老家伙大骂一通,然而看着那一把把花白胡子,也都是忍了回去。”
张骏感慨了半天,而后又在几案后跪坐下来,叹道:“如今各处守备,尚可全然仰赖李柏、李定东、张阆等镇将。而我等与虏贼大大小小打了十数年,却也正是佐证,如今州中堪为将者,也不过就是这些边塞镇将。但若要集兵进取,征讨何方,却是万万绕不过那些士族高门。”
陈珍垂头不语,张骏的这通感慨,也可谓是充满苦涩。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他是凉州的州刺史,是西平公,是整个州的统治者。然而往往只有亲近的,左右随行的人,才知道这个一州之地的统治者,做的有多么憋屈。
“既是如此,使君当如何回复定东?”陈珍念及数百里外,还有那个焦头烂额一边收拾烂摊子一边等待回复的小小长史,不由得又平生一股恻隐之心。
张骏想了想,随即便拿起几案上的毛笔,平铺开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在那纸上书写起回复来。陈珍侍立一旁,看着张骏写下一大通勉励宽慰的客套话,批示此番乱事不予追究,而后写下大大的“许便宜行事”之语。
张骏取过信封,又让陈珍拿来火漆,细心地将信封好,转交给陈珍,让其遣麾下骑卒快马送出。陈珍转身正待行出,张骏却忽然喊住了他。
“陈折冲,请稍候片刻。我再与谢主簿去一信,稍候你且令骑卒一同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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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爆发动乱之后,令居县便增设了在内外城中巡逻的兵力。战锋营、王诚所部健锐营、射声营轮番接管外城防务。而雷融所部由氐羌武士组成的健锐营,则被分置外城四营之中,严密监管了起来。
与此同时,辛彦亦是配合李延炤的工作,开始统计投军的氐羌士卒各家情况。对于家中有人参与暴乱的士卒,则甄选出来分别看押。雷融在暴乱之后,入城的第一时间便被“请”入内城大营,在新任别部司马刘信所居之处禁足。这雷融也是个暴脾气,听到这一系列针对他及他麾下士卒的处理决定之后,当即便翻脸打伤两名战锋营士卒,随即被众人上前按倒。而这一举动,则直接将他送到李延炤所居屋后的单独禁闭室中去了。
鉴于雷融有伤人的前车之鉴,李延炤又增派了一什战锋营锐卒看管他一人。虽然查来查去,李延炤得知雷融并无任何参与此事的迹象,然而对于如此激动的雷融,李延炤最终决定还是让他冷静一下,随后自己再前去找他谈话比较好。
自然,这一系列处置的最直接结果,便是令投效的氐羌士卒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然而先期自别处购置的粮食与牛羊抵达之后,李延炤便将之分出不少的一部分,给了那些未参与乱事的氐羌士卒家属。当今之计,也唯有暂时用这些来羁縻些许浮动的人心了。
此事后续除却在令居县中引出一串轩然大波之外,于其余郡县的影响也可谓不小。位于洮水流域的西平、晋兴以及枹罕等地,皆已开始监视属地氐羌、鲜卑等异族部落的动向。而对于陇西相继逃去的氐羌小部落,也开始怀着防备的态度对待。
而令居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民乱,导致的最直接的结局便是本来言之凿凿今春举兵征讨陇西的军事行动,被无限延期。刺史府属臣的朝议之上,各家代言人使出浑身解数,意图让张使君再度同意兵进陇西,却都是徒劳白费。
张骏在朝议之后,将各家话筒留下,他望着一干神色各异的士族高门的传声筒,不由得平生一种怒气。而他强自将怒气压下,继续与这帮人就征讨陇西之事开展了一通探讨。
“明公本欲今春征讨陇西,缘何半途而废?可是有奸佞在明公面前妄进谗言?”镇军将军阴鉴率先发难,单刀直入地问道。
“阴镇军,此番之所以罢兵,并非谗言之故。孤倒想问问镇军,征讨陇西,需募兵几何?行军作战之期多久,又需募发粮草多少?准备骡马大车押运粮草,又需多少?”
“这……”阴鉴不料张骏一张嘴就如此咄咄逼人。对于这些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对此他也没有确定的答案。募兵多了,一则所需粮草更多,其二,现下正是春耕时节,募兵越多,可用于耕种的青壮劳力就越少。如今州中财政状况已是捉襟见肘,委实难以权衡。
张骏坐直身体,望向下方一干属臣:“阴镇军既答不上来,孤便讲讲孤一家之言。征讨陇西,需取狄道、桑壁、冀城等地,继而要取陇西、南安二郡以扼渭水。非有两万精兵,否则不可为之,诸卿,孤所言可是实情?”
“使君明达……”阴鉴与诸属官皆是不知当如何反驳。两万兵力,对于偌大的陇西来说,几乎已的确是一个相当少的数量。而当下各家推三阻四,所集结的部曲家兵,确实又远远低于这个数量。
“既有两万兵,征讨陇西便以半年为期。所需军粮五万余石,诸卿以为,可有差池?”
望着下方沉默不语的诸位属官,张骏又继续算账:“征发士卒两万,骡马至少需两千之数。大车也需制备千余辆。人吃马嚼,陇西征讨下来,所费几何?阴镇军,诸卿,可有教我?”
各人听到这里,已皆是听出了张骏的潜台词。先前各家信誓旦旦要为征伐陇西准备兵员粮草等。而如今,兵员不足,粮草也远未筹集齐全。如此一来,如何征讨?
“如今情势,也无须孤赘言。”张骏起身道:“令居收纳氐羌流民,而却正因乏粮,致流民生乱,围攻县府府库,烧杀抢掠,致数百军民丧生!如此一来,李定东武嵬军已不可轻动。而孤所能募集的州兵宿卫等,不过是谢主簿所率,驻扎在令居的那七千兵。余者,孤也无能为力。现下正是春耕时节,州中本就不甚宽裕,决计不能征调青壮成军。”
“而去岁数场战事,州中府库亦早是为之一空。诸卿亦是心知肚明。孤也去看了数次,如今的府库,足能将其中的耗子都饿死。”
望着沉默不语的诸位高门传声筒,张骏起身淡淡道:“诸位且回去,与各家再商议一番,看看是能募齐战兵,还是能集齐粮草。议定之后,再作商议!”
张骏转身向刺史府后堂行去,左右两名内侍立即随行。前堂中只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各家话事人。
“宋扬烈,不知贵府合为一处,能募集部曲几何?”镇军将军阴鉴在张骏那里碰了个钉子,见张骏一走,便连忙将视线投向其余人。
宋辑闻言,亦是一脸苦相:“阴镇军,去岁沃干岭一败,我所率精锐部曲,几十去六七。如今即便集阖家之力,算上故西平太守一系,家中所能募集部曲,也不过千余……”
阴鉴闻言,登时一副惋惜之感:“如今州中各家,也皆难维系……我回去便知会左司马,征讨陇上之事,或须从长计议。”
站在堂外的陈珍听着堂中传来的议论之声,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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