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明德门外停下一匹急急本来的战马,禁宫宿卫立即上前拦截,却忽然发现马上之人竟是年逾半百的尚书右仆射达奚珣。
这些军卒都知道达奚老相公奉圣命出城到唐营去谈判,后来又听说整整一夜未归,应该是凶多吉少。据说天子这一夜都没有休息,在宫里大发雷霆。现在又都见着老相公突然出现在明德门外,不禁个个都是震惊之色。
宫门守将亲自赶来询问:
“老相公回来了?”
却见达奚珣面色苍白,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守将暗想这老相公昨夜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否则又何至于到这般地步。
达奚珣几乎是下意识的轻摆了下手。
“快,快通禀天子,某有紧要大事禀报!”
其实,根本就不用达奚珣发话,宫门主将早就命人去向安庆绪报喜,这种事岂有落在人后的道理,万一天子因此事而圣心大悦,自己没准就会再更进一步。
“末将已然派人入宫通禀,达奚相公请入宫门吧!”
达奚珣的脸上这时才好像才多了点血色。
“好,有劳将军开门!”
那宫门守将一挥手,只见明德门厚重的红漆大门缓缓打开。
达奚珣有骑马入宫门的特权,只是他以前自认降臣的身份,须得低调再低调,一直不敢动用而已。
催马加速,急入宫门,一气呵成。宫门守将看得傻了,想不到这个一向唯唯诺诺,以软弱形象示人的老相公竟也是个骑术高手,没有一二十年是不成的。
此时,安庆绪折腾了大半夜也早就疲惫不堪,刚刚在榻上睡着,忽然听得殿外有脚步声急促作响,不禁猛的打了冷颤,从榻上一跃而起,抽出褥子下面的横刀,大喝一声:
“何人不轨?”
直到他反应过来这是在自己的寝宫之中,才缓缓放松下来。多年来所积郁的压力,让他就算睡觉时也不忘了警惕,生怕死在睡梦之中。
再坐回榻上,安庆绪这才发现,中衣内外已经被冷汗打的透湿。
“陛下,达奚相公回来了,在殿外候见呢!”
达奚珣?安庆绪的精神为之一振。
“叫这老东西进来!”
达奚珣一夜未归,安庆绪甚至以为这个老东西临阵倒戈了,为此还发了一夜的脾气,宫中不少金玉器局都惨遭其毒手,此时听说这老东西又回来了,便忍不住要再拿他发泄一通。
“陛下,臣……”
达奚珣跪在地上,尚未把话说完,安庆绪就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了过去。达奚珣显然也对自己的这种处境习以为常了,倒是很平静的接受了安庆绪的咒骂。
骂了大概多半个时辰,安庆绪终于累了,才端起放凉了的茶汤灌上一大口。
“说吧,为甚现在才回来?”
达奚珣这才重新跪拜行礼。
“臣之副使突然欲行谋刺之事杀了秦晋,奈何事败,臣受了牵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回来向陛下复命!”
安庆绪怒骂了一句,这却不是骂达奚珣的,而是送给那个现在仍在唐营的副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紧接着又转而问道:
“既然事败,秦晋又岂肯放你回来?”
达奚珣哭着答道:
“臣以为神武军中缺粮,秦晋实在太需要粮食了,所以才没有杀臣,而让臣活着回来……”
“慢着,慢着,你是说迎回大行皇帝遗首的事还有的谈?”
“启禀陛下,确实有的谈。”
安庆绪竟有点紧张,问道:
“他们,他们要价几何啊?”
达奚珣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
“五十万石!”
闻言,安庆绪不禁松了一口气。
“含嘉仓存粮千万石,五十万而已,不在话下,达奚卿明日就可以回复秦晋,五十万石粮食随时可以交付,只要他们如约交还大行皇帝遗首。”
忽然,他看到达奚珣似乎还有犹豫之色,便又问道:
“怎么,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吗?”
“陛下所料不差,确实还另有要求!”
“说来听听!”
安庆绪有种不祥的预感,达奚珣迟迟不肯说,那就一定说明这个要求是很过分的,或者说他很难答应的。
“说啊!”
见达奚珣不吭声,安庆绪不满的催促道。
达奚珣叹息了一声,才低声答道:
“秦晋亲自告诉臣,除了,除了五十万石粮食,还要,还要陛下杀了,杀了安大夫!”
“杀安守忠?这是何意?”
安庆绪糊涂了。
“难道秦晋和安守忠有仇?”
“臣不清楚!”
安庆绪不禁有些为难,让他交出五十万石粮食买个孝子的名声,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杀掉对自己颇为忠心的安守忠,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就算再暴力残忍,也得考虑到手下的人心,如果连忠心耿耿的安守忠都杀了,那么还有谁敢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呢?
思忖了好一阵,觉得此事实在难以决断,便对达奚珣道:
“达奚卿彻夜未归,家中一定急坏了,不如先回去报个平安,朕,朕有了决断再召卿入宫!”
此时,达奚珣巴不得赶紧回家去,安庆绪如此说他便连不迭跪辞而去。
待达奚珣离开,安庆绪马上就召严庄入宫,但凡有事不与此人商量,就觉得难下决断。
严庄听说秦晋没头没脑的要杀安守忠,也是觉得奇怪。
“难道秦晋害怕安大夫?”
“严卿何出此言啊?秦晋和安大夫从未交过手,怎么会怕呢?”
严庄却煞有介事的说道:
“臣也是听过一个传闻,据说秦晋此贼私下里曾对左右说,当年曾有个来自终南山的道人,给他批过命,命中注定会死在一个叫‘安守忠’的人之手,又遍索此名之人,统统处死。臣当时听了,只觉得是无稽之谈,一笑而已。可现在又有了此事,也许,也许未必是假呢……”
“唔!这么说还当真未必是空穴来风,朕更不能轻易伤了安大夫!”
严庄道:
“陛下圣明,正当此理!”
随之,安庆绪又犯了难。
“可如果不答应,大行皇帝的遗首又该如何迎回来呢?”
严庄想了想又道:
‘这也容易,大不了再多给些粮食,或者另提条件也未必不行啊。’
“嗯!也只有先这么办了。”
严庄看出了安庆绪的心里的担忧。
“陛下也不必过于烦恼,这世间事无不可以用商道度之,大可以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神武军既然缺粮,就不信他们不动心。唯一可虑之事,以军粮资敌,陛下还当三思。”
严庄的劝慰看起来前后矛盾,安庆绪却随之叹了口气。
“严卿当朕不知道这是资敌吗?奈何夜夜梦见那老鬼索命,冲着朕狂叫‘还我头来’,如果不了却这桩要命的事,朕哪里还有精力治国理政啊?”
安庆绪的许多心思不可告人,但严庄曾亲自参与处理安禄山尸体的一系列大事,是以在这件事上也就没必要瞒着他。更何况有个能倾吐压力的人,安庆绪也觉得比一个人憋在心里要好得多。
“怕只怕唐兵得了粮食,如虎添翼啊!”
对于严庄的这种担忧,安庆绪却颇为自信。
“这就是严卿多虑了,唐人什么德行,咱们也不是没见过。不过是趁虚而入,洛阳城内没有良将啊!只等阿史那相公从范阳领兵南下,在我大燕内外南北夹击之下,岂有不败之理?到那时,就算乘胜追近关中也未必不能呢!”
……
达奚珣急三火四的回到府中,他就怕发妻崔氏等不到自己会来,践行诺言自尽而去。
当他见到崔氏完完好好的坐在家中时,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来得及,还来得及!”
崔氏问道:
“郎君何事如此惶急?”
达奚珣不肯吐露心事,只笑着摇头。
“没什么打紧的事,咦,为夫回来了,你难道不惊喜吗?”
话到此处,达奚珣才觉得崔氏冷静的过头了,见到自己安然返回,就算不喜极而泣也得有点惊喜的表情吧。
崔氏却道:
“妾早就断定郎君此去定会安然返回,只有郎君自己不信而已。”
“那夜为夫还以为是安慰之辞,哪里能当真……”
达奚珣有点发窘,那夜崔氏的确曾说过,此去必会安然返回,可他又岂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妇人之语上呢?
直到晚上就寝之时,达奚珣打发走了所有的侍奉奴婢,崔氏才觉得丈夫似乎还有写话没说。
“郎君既然安全回来了,如何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纵使还要继续交涉,那姓秦的也必不会加害郎君的!”
达奚珣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才能听到的地步,附耳道:
“夫人可是不知,那姓秦的抓住了为夫的把柄,现在才是骑虎难下,生死不知呢,只怕,只怕还要连累了夫人和孩子们!”
这可大出崔氏预料,徐娘半老的脸上也不禁失色。
“姓秦的以何事要挟夫君?”
崔氏的声音陡而变大,吓得达奚珣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嘘!轻点!这可是要命的差事!”
然后他便将在唐营所经历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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