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晚饭桌上,文远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言不由衷,心事重重……他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便逮住一个机会,编了一个理由,一把拽住妻子就往门外走。
诸玉良莫名其妙地跟着丈夫来到被黑暗和寒冷笼罩的田野上,刺骨的寒风令她哆嗦个不停,使她说起话来好像含着一块冰糖。当丈夫把他与女儿的对话原封不动地搬给她听时,刚刚还在瑟瑟发抖的她突然僵住了,仿佛丈夫的话是一盆泼过来的冰水,让她立马变成了一个惊愕的冰雕。
“这就是你和蔡家走得太近的好处!”文远方大声地谴责道,他的大脑显然完全被恼怒占据了。
这句罔顾史实的话语一下子激怒了诸玉良的舌头,她既愤慨又委屈地反击道:“你说这话有良心吗?我在同心阁不跟蔡家走得近,难道要我跟鬼走得近吗?我不跟恩人走得近,难道要我跟不相干的人走得近吗?现在女儿出问题了,你倒像个做父亲的样子来谴责我的失责;我和女儿九死一生时,你在哪里呢?”
“你又说这个……”文远方的神情幸亏被黑暗屏蔽了,否则一定很难看。
“因为我觉得你说这句话时好像得了失忆症一样。当我背着婧婧去上班去开会时,当蔡富国送婧婧去急诊时,当婧婧两次溺水险些送命时,当柳植汛背着婧婧去医院看病时,你又在哪里呢?全世界谁都可以指摘我监护女儿失责,但唯独你文远方没有资格!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好好!你说得不错,我没资格指责你。反正你从来都没领受过我的歉意,从来都没真正原谅过我。”文远方知道自己大冷天出来不是为了和妻子吵架,便息事宁人地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蔡富国耿耿于怀,总是怀疑他对我的动机和企图。我承认,这世上除了佛菩萨,并没有什么纯粹善良之辈;那些人为地树立起来的伟光正人物,你问问脚趾头就知道可信度有多少啦!”
“哼哼……”文远方鼻孔里的声音不知是赞同还是否定妻子的说法。
“不管蔡富国曾对我们有什么企图,毕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了我们、救了我们。这总不需要我再罗列一大串事实来提醒你吧?实话告诉你,将来如果有必要,我都愿意替蔡富国去死;因为我的命是他救回来的,我身体里永远都流淌着他的血液,唯有还命给他才足以报恩……哪怕你再次离我而去,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蔡富国不是好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和我的志国哥断绝来往。
所以,你想和我领复婚证,最好把这一点想清楚了;别到时候对我和志国哥的关系又是冷嘲又是热讽的,我可不吃那一套哦!”诸玉良的表情虽然被黑暗淹没了,但那语气却决绝得令人不寒而栗。
文远方知道自己刚才意气用事的话语又触动了他和爱妻之间的“雷区”,纯属自讨没趣,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良!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发誓:我永远尊重你和蔡家之间的情谊,绝不会对此冷嘲热讽!但报恩不等于非要和恩人住在一起呀!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眼见着就要长大成人,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一个样;这些事要是婧婧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已经学坏学到这个地步了?要是今年夏天把婧婧接回同心阁,万一她再吃兄弟俩的暗亏,到时候我们的肠子不是都要悔青了吗?”
“唉——”诸玉良叹了口长气后哽咽着说道:“志国哥和美娟姐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可在教育儿子方面真是太失败了!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夫妻啊!大宝二宝离开父母那么多年,年迈的外公外婆哪里看得住那两野小子啊?远方!我怎么想起这件事儿就觉得好心痛呢?不光为婧婧心痛,也为大宝二宝心痛,更为志国哥美娟姐心痛……难道你对蔡家的遭遇真的无动于衷吗?你说,我们都不管下一代的教育问题,都把对下一代的教育责任推卸给了别人,我们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呀?”
“是呀!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我现在已经感觉到把婧婧东搭西搭在别处,对她的成长绝对没有好处。良!为了我们下一代的健康成长,为了我们这个家的完整,你就搬出同心阁和我一起住吧!就算老公求你了!”文远方掏出手绢递给妻子,扶着她的肩膀恳求道。
“好吧!我们这次回去就搬家。但关于大宝、二宝的教育问题我得跟志国哥、美娟姐好好谈一次。”诸玉良一边揩着眼泪,一边点头答应道。
(二)
春节就像那呼啸而去的烟花,绚丽绽放后很快便结束了。诸玉良回到同心阁的头天下午,稍事休息后便提着镇江肴肉、香醋等特产去蔡家拜年。
那天,蔡富国、陈美娟正好都在家。当诸玉良委婉地说出了自己决定和文远方复婚并搬到商业局干部大院去的计划后,蔡富国显得既惊讶又不情愿;只不过碍于陈美娟的面,他不便把这种不情愿的心情表露无遗罢了。
“我是不是说过距离产生美?哈哈!”陈美娟则认为文诸的安排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并表示诸玉良无论是否住在同心阁,都是她和蔡富国的亲妹妹。这份亲情将永远都不会改变。
“志国哥!美娟姐!我是为了婧婧的健康成长才决定和文远方住到一起的。我搬走后,我住的屋子就给大宝、二宝住吧!他们兄弟俩越来越大了,你们得早点把他们接到身边来呀!孩子的教育可是不能等的哦!”诸玉良终于抛出了她此次正儿八经来“拜年”的主题。
蔡富国听后开始十指交叉并互相按摩着手指,用一种既气愤又焦虑的口气说道:“哦!巧得很,我和你美娟姐这两天也正在商量对两个儿子的管教问题呢。这次春节我们回上海,两个小赤佬差点把我们给气死。问他们要成绩报告单,两人居然都说老师没给他们;学校放寒暑假怎么可能不发成绩报告单呢?肯定是他们的成绩差得离谱,品德评语又见不得人,报告单被他们撕掉啦!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居然在他们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叫什么《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随便翻翻里面都是露骨的……原来他们不好好读书,都是在看这些东西呀!这些手抄本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要坐牢杀头的呀!唉——”
“啧……”诸玉良摇着头作出了无奈而痛惜的反应。
陈美娟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怪我以前太骄纵他们!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么,我自己是教师,把他们带在身边,慢慢地纠正他们身上的一些不良倾向应该还是来得及的。问题是我现在自身不保,带在身边只会更加伤害他们。唉——都怪我命不好,连累了丈夫和儿子们!”
诸玉良劝慰道:“哥哥、美娟姐!你们也别太着急!毕竟过了年大宝才十五岁,二宝才十三岁,可塑性还很强呢!只是你们不能再等了,到了暑假就把孩子们接回暨阳来读书吧!我们再苦也不能耽误对下一代的教育呀!毕竟我们这一代都会老去,未来是属于下一代的;如果下一代有什么差池,我们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呢?”
蔡富国和陈美娟凝神屏气地听着诸玉良中肯的一番大道理后面面相觑。他们感到奇怪:她为何突然对大宝、二宝的教育问题显得比他们做父母的还要关切呢?
诸玉良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问,便继续说道:“哥哥晓得的,我是去年国庆节回娘家时才晓得婧婧三年内居然两次溺水差点送命,而且她的身体也不太好;这次回去,更是得知……她的心灵也是孤独的。总归,孩子不带在父母的身边,怎么样都是不太好的;我们现在图方便,把他们东搭西搭,以后也许会……后悔莫及!”
诸玉良即使再心无城府,也不会把自己搬出同心阁的真正原因告诉蔡氏夫妇;否则自己以后怎么和蔡家相处?况且这样非同小可的事情也不能仅凭文婧一人的说辞就能断定其性质。当然,如果没有发生这桩事情,诸玉良是万万不愿意搬出同心阁的。
蔡氏夫妇听完诸玉良的劝诫后,深为她的忧戚之情和远见卓识而感佩不已。他们表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今年夏天一定把大宝、二宝从上海接回暨阳来读书。
(三)
同心阁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天生只能容纳莺歌燕舞、同心同德、相亲相爱、你侬我侬……彼此貌合神离、面和心不和、尔虞我诈甚至互相倾轧的人们注定无法在这里合住太久。因为,这座百年以上的老宅原本就是为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方便而建造的;的确,一个屋檐下怎能住两家人呢?
而诸玉良的搬离,活生生的属于另有隐衷,情非得已。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午后,她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以及一种如同二次出嫁般的断舍离痛楚,搬离了同心阁;毕竟,她对暨阳的十年记忆离不开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载体。
搬家那天,诸玉良和陈美娟负责收拾东西,文远方和蔡富国则负责捆扎、码放物件。两个女人倒是一直都在融洽自如地边干活边聊天,两个男人彼此之间却是不到万不得已金口难开。
对蔡富国来说,十年前那个万物苏醒的春日上午,令他终生难忘。他在那天遇到了他宿命中最为眷恋的女人以及最为仇恨的男人。也许正是他的分别对待,有意无意地造成了文诸之间的情感疏离;尽管从明面上看,他并不是导致文诸分分合合的关键所在。
文远方对蔡富国而言,无疑是宿世中的劲敌;因为有诸玉良作人肉盾牌,他不但放下了对这位劲敌的仇恨,而且还屡次救劲敌于危境中。至于想要他化敌为友,无异于认贼做兄,实在是太难为他了。所以,蔡富国现在对文远方的态度是七分提防三分傲慢,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敌不友,静观其变。
蔡富国对文远方而言,无疑是情敌、政敌也是恩人,但他俩绝对不可能成为兄弟和朋友;因为有诸玉良作人肉盾牌,他不但放下了对这位敌手的深究和缠斗,而且还允许妻子和他保持着兄妹亲情。所以,文远方现在对蔡富国的态度同样是七分提防三分傲慢,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恩仇相抵,甚至还表现出一套“我欠你的早晚会还你,但你若让我戴绿帽子,就休怪我翻脸无情”的肢体语言。
在同心阁生活了十年,不但使诸玉良从心无城府的青涩少女变成了胸有丘壑的成熟少妇,而且使她从一只行李箱的家当累积到满满两车的生活用品。文远方借了一辆双轮车,分两次才把所有物品拉到了新家。
离开同心阁前,陈美娟拉着诸玉良的手说道:“虽说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你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我们呀!我们会时时惦记你的。”诸玉良知道她的话并无半点虚情假意,便忍着眼泪、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跟着文远方的双轮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诸玉良除了把古筝继续留在蔡家,把窈窕秀丽的背影留给蔡氏夫妇外,还把无尽的念想留给了蔡富国心中的“馆娃宫”。从此,为了圆一个团圆梦,蔡富国一生都在期盼女主人回归他亲手建造的“馆娃宫”。
诸玉良除了带走了两双轮车的生活用品,带走了十年的酸甜苦辣,带走了志国哥比天还大的恩情,还带走了同心阁的春天。从此,同心阁不再有春天的温软和躁动了,有的只是漫长的按部就班、索然无味和苦苦等待……那株合欢树的精灵仿佛也被诸玉良带走了,它开始变得像一个病秧子那样无精打采又无可奈何。
诸玉良的所有家当被拉进商业局干部大院的那天是星期二,大院里的人基本都在上班,所以使文诸夫妇有了安安静静地整理物品、打扫屋子的充裕时间。
一到傍晚,人们陆续下班回家,发现文局长突然间结束了单身汉生涯,把传说中貌比西施同时也是男人“毒药”的妻子接来一起住了。他们出于一半巴结、一半好奇的心态纷纷前来探视;有的还送来自制的点心,以示友邻对新邻的欢迎。
诸玉良平生第一次听到那么多陌生人的当面恭维,领受到那么多“热心人”的热情相助。她心想:人跟权势走,真是一点不假。想当年自己搬进同心阁时,可没有这么好的礼遇哦。
大院里的女人们,似乎都清楚这位美貌绝伦又位高权重的文局长夫人是自家男人高攀不起的,所以她们藏起了内心的嫉妒,对诸玉良释放出无尽的谄媚和逢迎,使她感受到一种众星捧月般的“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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