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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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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参过后, 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 便发怒, 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 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 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 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 她就站在这里了, 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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