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喉咙口微微发梗。
孟氏的话她不全信,以宋的为人,绝无可能在与别人来往的同时,还跑来对她倾诉衷情。
但学政千金应该确有其人,而倾慕宋的前提是他们见过。
他们见过,宋却未曾提起过……
或许,宋觉得不值一提呢。
孟氏瞥了她一眼,嘴角的纹路明显了些。
“我们虽不是拜高踩低的人家,但一个四品大官的女儿倾慕,到底让人盛情难却。说来,名门千金,品貌自是配得上儿的,儿若做了学政的女婿,日后也必定仕途通达……而这些,庄户人家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这些……”季张嘴,发现声音有些喑哑。
她清了清嗓子,道:“你说的这些,宋凭借自己的能力未必就做不到,从长远计,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也不认为宋会选这条路。”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季觉得没有再遮掩下去的必要。
孟氏嘴角往下沉了沉,却像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继续打哑谜。
“路合不合适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合适……罢了,你不懂官面上的事,见识有限也不怪你……”
说到这她突然停下,上下打量了季一阵,蹦出一句:“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吧?”
这话季没有接,直觉是个坑。
孟氏也不在意,兀自道:
“你这孩子也是可怜,长得好,心眼好,诸般都好,就是不会投胎,若也能投生到官宦人家,想来必不会比那方小姐差。
更可惜的,你还是个女户。虽然近些年朝廷对女户的管理宽松了不少,但那也只是在咱们关北。出了关北,到了那繁华富庶之地,规矩该严还是严。
尤其是京城,除非你有手眼通天的亲戚,否则金山银山花出去也改不了的。一日入女户,终生都为女户。”
季心道,好一副苦口婆心啊。
孟氏叹了口气:“你当初也是糊涂,怎么就想不开……今后只能招赘,不能嫁人,那愿意入赘的男人,有几个是好的?不过要我说,也没什么,反正你一辈子都不出关北,便是嫁人也未尝不可,那些大老爷还能有闲心跑到乡间地头管这事?”
孟氏特意停了停,却并没有在季身上感受到任何自卑受挫的情绪。
果然是不知廉耻!
“你别怪我管太宽,我虽未见过你几回,但你的事听过不少,一直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姑娘。我这辈子只得了宋一个儿子,一直想要个闺女,这不,见了你就觉得格外亲切。
前段时间宋的那些同窗来家里吃席,其中一个瞧着很是不错。虽读了多年连个童生也没考上,但没考上有没考上的好处,至少亲事上没那么多顾忌。
我就想着给你们做个媒,谁知对方听说你的情况后,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季什么情况?
丧母、女户、还带着个拖油瓶,再加上克六亲的名头……哪怕她长得赛天仙,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这话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却未免交浅言深。
季又不是小孩子,怎会不知这所谓的宋同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在今日之前,她和孟氏正面都未曾照过,孟氏怎会想起给她做媒?
她压根就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不过是想借此告诫季,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书生尚且嫌弃季,更何况是宋她季配不上。
孟氏似乎格外的替季惋惜,同时又深明大义的开导她:“这也不能怪他,正常人家确实很难接受。”
季一本正经道:“我为何要怪他?从未见过的人,他看不看得上与我何干?即便他看上了,我也未必就看得上他。”
“你这是不服气了?”孟氏摆出一副季恼羞成怒无理取闹的样子,“你觉得以你的条件,该配个什么样的?婶子是过来人,劝你一句,眼光不要太高。就你这样,合适的是难找了,也别想着嫁什么读书人,就找个不嫌弃你的乡野汉子,差不多就嫁了吧。”
季这下是真笑了。
“孟婶子,不知道还以为你这是甩卖大白菜呢。且不说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咱们假设一下,假设你也有个女儿,你就教她这般自轻自贱?”
“这怎么能是自轻自贱?我要是有这样不知好歹寡廉鲜耻的女儿,便是打也要把她打醒,总好过一味沉浸在美梦中,纵然心比天高,命里下贱也没奈何,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命贵命贱不是别人说的,是自己走的。”
孟氏已经说的十分露骨了,就差没指着季鼻子骂她命贱,结果她却轻飘飘的来了这么句。
孟氏心口急促起伏了几下,勉强压下火气,挤了个不冷不热的笑。
“你这性子太过执拗,也不知随了谁,总之不太像你娘。你娘我是见过的,温温柔柔的美人,刚来大丰村那会儿,还很是轰动了一阵子。我回娘家见过她几回,只可惜她命途多舛,被人辗转卖来卖……”
“你说够了?”提到卫氏,季彻底冷了脸,也是头一次打断孟氏的话。
见她动怒,孟氏心中的郁气终于疏解了几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娘就是被你爹花钱买来的,整个大丰村还有谁不知道?她没有爹娘教育,所以也教育不好你,所以你才会这般不知礼数不懂教养。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最大的污点不是女户的身份,也不是刑克的名头,而是你有个这样的娘啊!
认真计较的话,她算是贱籍之人,若不是你爹,她只有给人为奴为婢的份,了不起做个妾。体面人家谁愿意有个这样的岳母,会抬不起头的。”
“首先。”季冷眼盯着孟氏,一字一顿,“我不觉得我娘是我的污点,她已经尽己所能,把能给她孩子的爱都给了,这一点上不比任何人差。此外,父母的言传身教确实重要,但也分情况。父母若是知礼懂礼的,教孩子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八年。父母若是既无德行也无善心,教出来的孩子必然也……”
这话说出来多少会误伤宋,季顿了顿,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孟氏却并不领这个情。
“我好心好意给你出主意,你不领情便也罢了,还这般讥讽长辈,真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
“我从不做千金大小姐的美梦。”
“那就识相点,掂轻自己的斤两,不该要的东西就不要伸手,找个和自己一样……”
“我觉得自己很好,为什么要屈就?孟婶子怎知就没有不定那人你还认识呢。
正好,我也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我近来也很苦恼,那人不错,各方面都不错,但独独有一条,他娘比较难缠。
不管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娘都只管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着为他好的幌子,满足自己的私欲控制欲,你说这样的母亲,是不是自私了点呢?”
孟氏脸色瞬变。
“没有父母之命就与外男往来,这是不知耻!无故毁谤对方父母,更是失礼!”
她看出季连马虎眼都不想打了,干脆先扣两顶帽子下去。
“我父母都不在了,请示也无从请示,这孟婶子你是知道的呀。
再者说了,那学政千金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你不但不觉得她不要脸,还觉得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不觉得自己太过双重标准了吗?
至于毁谤对方父母,也谈不上,毕竟她无礼在先,来而不往非礼也,欲要人重,必先自重。”
孟氏被堵的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果真没家教!”
季似笑非笑:“什么叫家教?含沙射影、绵里藏针、侮辱别人已故的父母?孟婶子,你活了大把年纪,家教未见的好到哪去。还有,你儿子是很优秀,但不见得人人都上赶着倒贴,怎知他不是……”上赶着的那位。
后半句还是没说出来。
季想怼孟氏,又不想牵连宋,投鼠忌器,心里甚是憋闷。
“劝你还是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说。”
话撂地,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停步。
“奉劝你一句,即便要闹,也等到乡试过后,至少不要影响到宋。”
这是指名道姓,根本不屑于和孟氏打哑谜了。
孟氏先发制人,一来一往间却并未占到上风,眼看季扬长而去,她再也克制不住怒火。
“我儿子凭什么要你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你才是要害他!”
父母总是把自己的一切行为,美化为是为了孩子好,哪怕这种好让人窒息。
这一刻,季突然有些同情宋。
“季?”
季刚走到院门口,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宋看着出现在自家院里的季,片刻的愣神过后,紧跟着便是喜形于色。
然而等注意到季的神情,还有紧随其后追出来的孟氏,他脸上的笑,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