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很快便有了名字,有了师父,有了住处,连带着在心中也叫起了师娘。
因着一时的托词,他的便宜师父狠狠心掏空了积蓄,在寸土寸金的紫霄城郊置了一间小宅子,伪装起了失亲失怙,有宅有马的京都普通青年,身世编的毫无漏洞,身份是平日里靠刻字章谋生的手艺人。
唯独新得到了名字的夜风知道,师父的正业是江洋大盗,年少时颇爱那种杀富济贫,之后又被各路追杀的惊险生活。只是再如何随风飘荡,也能如诗歌话本般遇见那个让自己为之停驻的人。
【乖徒儿,我见你师娘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完了。】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慕,竟能这般的宛转如水又润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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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乐府每十日放休一日,兰便会背着琵琶回这宅子中来,替他们浆衣煮饭,说着乐府见闻,笑着看一大一小低头扒饭。
“怎么不吃菜?不好吃吗?”
师父闻言忙夹了一筷子葱香苦瓜,又给夜风夹了一筷子糖醋羊肉,桌上的几盘子菜两人磨磨蹭蹭相互推诿,咽得满头细汗。
兰高兴时,便会弹琵琶;伤心时,便也要弹琵琶;若是师父嘴上没个消停,惹恼了她,她便能即刻做出一支曲子来噼噼啪啪的嘲讽他。
她虽自小见惯风霜冷暖,手下的曲子却是恢弘大气,平和明丽,从不哀叹苦吟。故而每每夜风拨弄她的琵琶,总是惹来她的叹息:“你虽技法已成,音调却过于沉郁,小小的年纪,哪来这么多的苦楚呢?”
哪里来的这般苦楚呢?他自生来失去母亲,又在洪灾中失去故乡,失去对他好坏平平的父亲,便是师父,也是机缘下得的,只差一步便将冻死饿死在京都街头。这世间自来险象环生,他早早领受的通透,又如何快活的起来?
夜风垂眼不答,定了一瞬,抬头看见女子自始至终,温柔而怜惜的目光,柔柔的光晕只勾出她的轮廓,似是要在阳光中羽化一般,突然鼻头一酸:“阿娘……”
“你……罢了。”他师父忍不住打了帘子,端了涮好的碗筷走进来,嘀咕道,“反正早晚的事儿。”
晚间睡下时,夜风悄悄跑到大屋中从门缝中看,发现师娘在床上,师父委屈地在地上还像以前一样“勉强凑活过一夜”。但此时两人都没睡着。
“云姑娘封了美人。”女子低声道,她在舞乐班子中与这位得宠的舞姬的关系寻常,也并不为此十分高兴,“她为圣上献了那支《金缕芙蓉》,圣上龙心大悦,前两日便受到了封赏。”咸亨帝已年近五十,连如今的太子也愈发大了,却还在广收美人。
“若她入了宫,你们这些同她一班的姐妹应被放出来了?”男子轻声道,夜风却听得他声音惊喜的颤抖,“莫非芙美人要带你们进宫吗?”
自然是不会的,且不说乐府中的舞乐班子都是同进同退,一拨又一拨的选拔培养,向来不会缺少技艺高超的乐师。便是那个身份不同往日,平步青云的芙美人,也不会容忍曾互称姐妹,一种身份的琵琶女出入宫廷与豪门献技。
如今盛宠在身的芙美人,最是见不得别人提及她的乐籍出身。
“我们应是被遣返吧。”兰抓着泛着皂香味的床单,望着窗外的月影儿,“我在素州还有一个异母弟弟,或许能投奔他。”她怅然遥望着窗棂外的圆月,计算着自己的积蓄,想着能否换来后半生的安宁日子。
乐籍乃下九流,不知那素未蒙面的弟弟能否接纳她。
从天际上飘来的一朵乌云遮住了圆月,躺在地上的男子呼吸急促起来,脸也涨的通红。夜风瞬间明白,放弃了那《采花宝典》的师父,打算凭着感觉来殊死一搏了。
“为何不留在紫州呢?小风才学了一年半的琵琶,还生疏的厉害,你当真要抛下他?”
兰闻言好笑道:“小风的资质百年难遇。眼下的技法已经到了,只是感情有些左了,你这双耳朵是怎么听的?好的坏的都分不出来?”
男子无言半晌,讷讷:“小风的琵琶霹雳乓啷的,我听着像隔壁刘大娘弹棉花,也就是那个样子。”
“真是对猪猡耳朵!”兰向来不指望他能欣赏出这些,愤愤的一翻身,忽然又道,“他是我的徒弟,你以后可不许欺负他。”
“你当真要走吗?”
“不然我要如何,芙美人留不得我……”
男子一鼓作气,高声道:“你可以嫁给我啊!”
兰怔怔地看着他,他自第一次见后便不搽粉,去了粉之后竟然生的半点也不难看,她似乎都要忘了初遇时这人油嘴滑舌的样子了。
她想起来了,那时这人便说:“仰慕姑娘已久”,她竟然还清楚的记得那双格外认真而清明的眼睛。
分明是知道的,也知道她这般独身的女子在陌生男子家过夜不成体统,但她又无处可去。就像蛾子遇到了火,仅一次,她便戒不了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
何况这里还有她的徒儿,小风性子激烈刚直,她总是放心不下。
她攥紧了衣襟,轻轻颤颤:“我是琵琶女,是乐籍。而且……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她身份低贱,年岁也大了,早就不再肖想婚配。
男子坐起来,愧疚不已,“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做金石篆刻的,我是个,贼。”兰轻轻的啊了一声,以手指掩住樱唇。
“呃……”男子一触到她水般清澈的双瞳,便磕磕巴巴的细数她的优点,“咱们身份相配,你生的不差,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做菜也好吃,而且倘若我们有了孩子可以直接扔给徒弟……”他颓然捂住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简直是世间极品。面前分明是他爱的姑娘啊,这至关重要之时,竟然满头浆糊!
兰红着的眼眶红不下去了,噗哧笑了出来:“真的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有芙美人美吗?”女人的重点总是不自觉的走偏。
男人可没见过那位美人的容貌,心下却知这种关键问题不可含糊其词,想也不想的点头,“若说美人,我只见过流丹阁的阁主夫人,清灵如仙子落凡,你比她可毫不逊色。”
兰苦恼的叹了一口气。
“好啊。”她一指头弹到了这傻掉的男人的额头上,“不过你得先写一百遍‘兰在我心中最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