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嘭”地一声,棺盖合拢,香气弥散,黑暗拉开巨翅,声音消退。恐惧突然笼罩。

我甚至无法在临死前再看自己一眼,一切都迟了,言眺死得那么容易,我也一样。四月的微风扬起言眺纯黑的披风,他飞扬而笑。漫天花落如艳雨,言眺金环束发。

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他说。花狸猫忽然窜出,踩过我的脚背。“矫矫林家子,俊美世无匹,一笑动九州,昂首惊天地。慕容叹不如,谢混掩面泣,日月相失色,能教众神嫉。”他吟道,笑着说,果然比我还俊。

时刻都在想念自己的容颜,但我只能这样躺着结束,一切都失去意义,没有了妹妹,没有了萧疏离,南剑之盟再没有存在的意义。

向前看只是虚空暗色,闭上眼是浓郁椒香,死亡如轻袖中曼妙的素手,挥招我去向未知的深处。丝幔垂地的白玉阶,东庭后山的水仙池,化为前尘。

我终于感受到结束时的黯淡,不能有半分流连,辉煌已经远在身后。

眼前只有气息浓烈,冰冷麻木。

天下,你和敝履到底有什么差别?

恍惚回到家中,铜镜依旧,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

无论看多少遍,镜中的人始终影像陌生,自己的脸,却远在天边。

“我不可能是你的亲妹妹。”她固执地说。

我拿起铜镜,铜镜从一张脸来到另一张脸,变的只是轮廓,不变的是一脉相承的神情。看看你的眉眼,你的口鼻。

我不要看。镜子落地。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妹妹说。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我不想要。

我要你要,除了你,谁都不配。就像除了你,谁都不配拥有我,她低语。

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我的亲妹妹。地上的镜子尚在颠簸,映出我下垂的眼帘,震颤不止。

屋外一切静寂,静寂却忽然被划破。“瞿瞿”声如春絮般清扬而起,悠落四方。

我推开窗子,斜飞的雪花中,“瞿瞿”声停下,一个人影转过身来,朝我露齿一笑,肌肤胜雪,竟连雪花也暗淡无色。我想你见见我的两个朋友,妹妹说。

走入中庭,玩空竹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雪花尤自斜飞。漫天的风雪之中,走进来一个淡色的人影,衣袂微扬,脚步空灵,如同刚从石灰岩的壁画上走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反而令她眉宇恍惚,不能看清。她眼角瞥我一眼,说话的声音如初春的冰泉突然裂开,清冽带着寒意:“我叫萧疏离。”

我正要回答,有人有已抢在我身后道:“我是林睿意。”

我转过身去,忽然怔住。

另一个自己正向我走来,一样的脸,一样的神情,这是镜中才有的景象。

妹妹看着他,眼神中渐渐透露痴迷。萧疏离的眼光也似乎难以从他脸上移开。对面的林睿意脸上浮起几丝笑意,似是戏弄,更带邪意,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轻佻,柔声向妹妹道:“妹子,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

妹妹清醒过来,现出一丝厌恶,幽幽地道:“我哥哥是永远都不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假林睿意不理他,却向我道:“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

别玩了,小言。妹妹有些责怪。她忽然伸手,拉下我的面纱。

“花神让道林睿意,果然俊美无双。”假林睿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叹道。

他右手一起,轻轻撕下脸上的□□,现出一张弯眉秀目的俊俏脸庞。

“我叫言眺,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将来会是你的一字并肩王。”

在靠近死亡这一刻,我最先想起言眺。

千变万化如意手言眺,疯子言眺,精易容,擅药石,专暗器。

可我最震惊东庭那夜的他。眼波流转,延颈秀项。红色丝袍掩映如雪肌肤,竟是倾国之色。

“为什么你总是不靠近别人,也不让别人靠近?”言眺又总是怒意盎然。

若不是他的疯,今日的我又怎么会在这具散发着香气的棺材中?

“哥哥,你必须要拥有天下,言眺和萧疏离都会帮你。”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高兴。”萧疏离似乎不愿正眼看我,我转过头,言眺在桌上斜支着头,对着一盘炒菜,漫不经心地嘻嘻一笑:“因为我看上你妹妹林睿琛了。”

“前朝太子萧芒有一张金弦弓,传说谁拿到这张弓就能得到天下,”妹妹向言眺掷去一根筷子,“萧芒死于战乱后,他的金弦弓仆背着这张弓等待新的主人,哥哥,当世只有你的轻功才能追得上金弦弓仆,令他心甘情愿地作你的仆人。”

言眺闪过筷子,眼珠一转,笑道:“花神让道的花神步不知道是否快得过萧姑娘的动无常则?”

萧疏离看了看我,冷笑:“萧芒有了金弦弓,不照样亡国?”衣袖一拂,如一团烟雾轻轻滚过,身影已在窗外。我端起酒杯,慢饮三杯。妹妹蹙眉,看我一眼,我放下酒杯,翻身一掠,跟了上去。

萧疏离的步法如在云上,若往若还,左右难期,脚下无风无尘,担得起动无常则这四个字。

但动无常则虽然灵妙,却不能持久,二十步之内,我就能追上她。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快如鬼魅,身后似乎背着一张弓囊。我心中一动,弃下萧疏离,跟了上去。

翡翠色的人影回头讶然一顾,足下更快。我不徐不疾,跟在他身后两丈。他回头惶顾,数番加速,我始终不离两丈。

他忽然停住转身,略勾的鼻尖已沁出密密一层汗珠:“阁下可是花神让道,林家三郎?”

我也停下:“我够不够资格做你的主人?”

金弦弓仆跪了下来,双手捧上弓囊:“主人。”

“主人虽然有了金弦弓,但真想要得到天下,还要跟我去见一个人。”

道玄先生凌步虚?

“是。”金弦弓仆垂下头。

散发着凉气的石桥,湿漉漉的石路,静止不动的柳树,黑沉沉的水面。

桥上并无一人,我向四周缓缓掠过目光。

静沉沉的水面忽然刀劈似地从中裂开,一条小舟从水波裂缝中悄无声息地翻了上来,两边的水面微微漾开涟漪,小舟已经停稳。

舟上盘膝坐着一个人,手执一柄玉如意,身上滴水不湿:“花神让道林三郎?”

“是,”我说:“我要得到天下,请凌先生助我。”

舟中人的目光看向我的身后,语声中也透露出一丝惊讶:“萧芒的金弦弓?”

“现在是林家郎君的金弦弓。”金弦弓仆的声调毕恭毕敬,带着淡淡的鸟音。

“金弦弓有万钧煞气,萧芒以一朝太子之贵都压不住,你不怕死于非命?”

我不是萧芒。

“好,”舟中人点头,“阙下刘泾下月初一去太华山祈天,杀得了他,再来见我。”小舟忽被催发,渐渐加速滑过水面,沿河疾掠而去。

我要刺杀刘泾。

“刘泾有十万大军,五千铁骑,五千□□手,就算你能得手,也休想活着回来。”妹妹变色。

杀了刘泾,我就劝降大军,大军无主,当奉我为新主。我说。

“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萧疏离说,我默然看她一眼。妹妹要我夺天下,先杀刘泾是不错的选择。

言眺拍掌,嘻嘻而笑:“好啊,杀了刘泾,这天下你可就得了五分之一了。”

“不过既然是凌先生授意,就必有可行之处。更何况你已得到金弦弓,就是天意所归的真命天子,王者不死,谁都伤不了你。”妹妹仔细想了一想,语气稍转轻松。

十二月十八,华山顶峰现祥兆。十二月三十,刘泾封山三日,上南峰祈天。

十二月二十九,言眺以一柄青铜剑,将自己倒挂于落雁峰峭壁下三夜两日。

“我第一击杀刘泾,第二击砍帅旗。剩下的,就看你林睿意的了。”言眺眼里光芒闪耀,花狸猫在他肩头扬起尾巴。

华山门下,刘泾的大军队列鲜明,洗练一如华山上的天空,天蓝云近。

我缓催白马,踯躅行近。白马的长鬃垂过马膝,随风拂在我的腿上,我反执方天画戟,烂银的枪尖在地上投下光影,随着我的影子颤动前进。

什么人?不得靠近!两百弓箭手雁队而出,前排蹲下,后排搭箭,暗青色的箭头齐齐对准了我。

请雷神刀张远将军出来。

弓箭手的中间闪出青褐色的一骑:“谁要见本将军?”

“哧”地一声,一支箭在我耳边飞擦而过,我一动不动,看着张远。张远青色的脸更青了,失神的弓箭手扑通跪倒,浑身颤抖:“将军饶命!”他抬头哀求,眼角的余光却看向我。

“嘶”地一声轻响如丝绸开裂,弓箭手的头颅已滚在地下,张远察看青白色长刀上的血迹:“阵前大意,我饶得了你,敌军也饶不了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冷笑:“还未出手就已经折我一名兵士,来的可是林家的三郎,花神让道?”

不错。

你不好好地在家吟诗作对,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泾将死,你无主可保。只要你跟着我,林睿意绝不亏待你。

张远一怔,看了我片刻,忽然放声狂笑:“你今年多大?”

我举起方天画戟,枪尖指向南峰:“帅旗倒时,就是刘泾毙命时。”

张远回头向南峰遥看。朱红色的帅旗随风忽卷忽展,上端已隐入几朵白云里。

旗始终稳稳地立在落雁峰上。

张远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刚想开口说话。落雁峰上空骤然亮起七彩光芒,如渔网罩下,光芒只是瞬间一闪,随即消失。朱红的帅旗拦腰一折,缓缓弯下,消失不见。

他身后的三军顿时骚动起来:“不好了,帅旗倒了。”“主公出事了!”张远回望过去,不由呆住。

我运气于胸,传音三军,缓缓喝道:“你们的帅旗已倒,刘泾已被我义弟言眺所杀。你们现在是无主之军,只有跟着我林睿意,才能再战疆场,一博功名!”

张远面色黯淡,犹疑不决,我道:“张将军,如果你肯助我,他日我平定天下,你就是开国功臣,封王称侯,不在话下。”

张远的神情忽然一整,端起刀来,肃然道:“林家郎君想要张远效力,也得让张远领教一下郎君的本事。”片刻之间,他已恢复镇定,不愧是名将。

那是自然,我说,请出手。

张远微一迟疑,猛一催马,双臂一挥,长刀向我从上立劈而下。一招一式之下,千道万道风声或吼或哮,或嘶或嗷,叠在一起,间杂着雷神隐隐的发怒之威,如整座华山重重砸面而来。

刀锋迫近我的脸,风声却忽然一变,华山和雷神都已消失,一种锦缎撕裂般的轻微呲呲声急速延开,声音渐悄。我依旧等着,一动不动,眼看着一缕惊讶和惋惜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刀锋离我半寸,我挺起方天画戟,兜底一刺,往旁一挑,张远长刀脱手,甩出三丈。

张远面如死灰,半晌道:“郎君好本事!”

我举起金弦弓,喝道:“张远,你看这是什么?”

张远浑身一震,失声道:“金弦弓!”

他再不迟疑,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张远参见主公!”身后的两排弓箭手也跪倒在地:“参见主公!”不远处三军浪潮般层次跪倒在地:“参见主公!”叫声一层层递向远处。

“但不知主公下一步如何?”张远跟在我的马后,与言眺并骑而行。

我示意他上前与我同行:“积艳山杨运与刘泾结盟,素来相安无事,尚不知刘泾已死,我趁其不备攻山,当可拿下积艳山。”

张远肃然:“主公高见,积艳山易守难攻,粮草兼备,可为大营。”

身后言眺冷冷一哼:“住在奢帝旧日行宫里,恐怕不是好兆头,不如选别的地方,另建新宫。”

妹妹终于开口:“张将军说的对,日后筹集粮草,招兵买马,积艳山十分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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