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李十七道:“那杜家大娘今年已十七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只因杜氏一门只她一个后人,全家人都拿她捧在掌心,不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未行及笄之礼。”

他看向我笑道:“只是上个月,杜俊亭忽然给女儿行了及笄之礼,眼看是有了嫁女儿的打算。”

我暗觉不妙,李十七已接道:“原来杜家大娘谁都看不上,独独看上了主公,和杜俊亭吵着闹着一心要嫁给主公。”

我想起了妹妹睿琛,也是这般任性妄为,烦恼顿生,不禁紧紧皱眉。

亚父却喜道:“好啊!意儿正到了娶亲之年,杜家小娘子家世也算配得上,不如就此结了良配,那杜家无子,定会倾家荡产嫁女儿,意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葵山西道收入囊中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李十七道:“你可打听得杜家小娘子相貌品性如何?可配得上主公?”

李十七雀跃应道:“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相貌虽比不上我家小娘子,但也是不错的。据宋礼国手下亲信说,她品性也好,虽然全家都拿她当宝,她也没有骄横到无法无天,反而待人很是亲切,连待奴仆婢女都很和善。”

亚父喜气洋洋地向我道:“既然如此,那杜家小娘子也算配得上你,不如就此定下罢。难怪杜俊亭一送便是五千匹马,原来是有结亲之意。我原本想着将睿琛嫁给宋礼城以求两家结亲,如今可就更好了。但咱们也不必先开口提亲,杜家定是比咱们更急着嫁女儿。”

我见亚父毫不征询我的意思,有些不快,又觉得为了得到葵山西道而娶杜家之女难免有些投机取巧,失了君子本色,何况我暂不能接受妻室,只摇头道:“亚父见谅,我暂不打算娶亲,此事稍后再说罢。”

亚父脸色一沉,吓得正大啃第三只烧鸡的李十七立时放下烧鸡,慌忙告退。

我主意已定,只是一言不发。

亚父略想了一想,神色稍缓,道:“意儿,你可是想娶疏离,将正妻之位留给她?”

我从未想过此节,不禁一呆。亚父已摇头道:“疏离可给不了你整个葵山西道。她再想帮你,也只能在战场上帮你杀杀敌。没有葵山西道,你如何去打朱袭,如何去打霍威?”

我听得亚父如此功利,心中顿生反感,道:“我不信没有葵山西道我就打不了朱袭,打不了霍威。为了葵山西道去娶杜家小娘子,我实在不愿意。”

亚父双眉一竖,正要发怒,又强行按捺住道:“你若要娶疏离,日后有的是办法。只是眼下得先娶了杜家小娘子再说。”

我领会了亚父言中之意,心下一寒,答道:“不,我并非要娶五妹。我只是眼下不想成家。成家之事,待夺回金弦弓再说。”

亚父握紧了手中玉如意,终于怒道:“我一心为你筹划,无事不为了你考虑,只为了对得起你叫我的这一声‘亚父’,你竟全然不知好歹,还何必再叫我‘亚父’?”

我跪下道:“亚父息怒。实在是我心中不爱杜家小娘子,若是为了葵山西道而勉强娶她,日后定无法善待她,无法令她喜乐,便如杜俊亭待冒氏一般。那杜家小娘子是良善之人,我又何必害她?”

亚父怒气稍缓,道:“意儿,我知晓你是君子,待人真诚,只是古往今来的有为君王又有哪一个是正人君子?自古兵不厌诈,又何况人事?何况政事?为人君者,该狠辣时狠辣,该狡诈时狡诈,该无赖时无赖。唉,你总该想想宋襄公的下场!”

我跪在地下,只是垂首不语。

亚父见我良久不回答,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出门而去。

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书桌之旁坐下,目光忽地触及桌上一方青州红丝砚,那是三年前师父送我的生辰贺礼。

师父与其他人不同,她从不出言贬损他人,总是尊重我的喜好。我酷爱书法,她便送我砚台,鼓励我多练字,从不觉得这是酸腐行为。

我所遇见的士子,却多嫌练武粗鄙非文人雅士所为,待知晓我的师父是一个女子,更是匪夷所思之下出言暗讽。

幸而我的父亲不是恶俗之人,对待此辈,往往冷淡一笑道:“二侄早亡,故特令犬子练武以强身耳!”相劝之人若再不罢休,他便直接拂袖而去。

父亲今日若还在,面对如此局面,他会怎样说?师父此时若在,她又会怎样说?

父亲与师父都绝不会强逼我去娶杜家小娘子的。

这两日意外之事一桩接一桩,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师父竟果真未来参与我的冠礼,连悄悄前来见上一面也未盼到。沮丧之情更甚于适才惹亚父发怒,只怪我如今不得不摆出如此阵仗,轻易不见外人的师父确实也无法在此现身。

唉,我若还是从前那个林睿意多好。春夏跟着师父练功,秋冬在家中读书写字,那时的岁月何等逍遥自在?

想起那时在山林中的自由自在,我心里终于松缓下来,忘了适才与亚父的不快,于是磨墨捉笔,画了一幅幼时在山涧跟随师父练武的图。

虽已将师父的样子画在了纸上,我心中的思念却是愈浓,恨不得立时能见到师父的面。

只是不知师父如今又在何处?

我打开房门,召来郭灵,吩咐道:“将我住的这个院落的亲卫都撤走罢,唉,也不知师父还来不来。”

郭灵应道:“是,郎君休要太焦心,这么大的日子,我看孤鹜先生多半会来的。”

李十七垂手站着,眼望着我等我吩咐。他见亚父不在,眼神里略透出一丝疑惑。

我将灰衣人送来的奢帝信函递给他。

他读罢信,虽满面震惊,却并不出言,只看着我。

我道:“你是自己人,我不瞒你。这是朱袭送来的信,我相信这的确是奢帝的亲笔信。”

李十七钦佩地道:“主公是书法大家,主公说是亲笔信,那自然是亲笔信了。如此那萧娘子……”

我截断他道:“我本不该怀疑疏离和言眺,只是不想做第二个高绪。”

李十七点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主公说的是。”

我接道:“亚父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你便替我去往崖川道岐州萧太守家查证此事,若有人证物证是最好。剑岭离岐州不远,你也顺道去言眺家打探一番。”

李十七领命正要告退,我又道:“此事休要让第三人知晓,亚父面上也不要提。他事后若是问你,你便说是奉我之命前去找寻金弦弓仆。所需脚力财物,你自去郭指挥使处支取。”

李十七道:“那我办妥崖川道之事后,是否真要去找寻金弦弓仆?”

我略一犹豫,想起当日派阿鹦出城时亲口对他说的话,忽然心中有所顿悟,道:“不必了,他若无恙,愿意归来时自会归来。若不愿归来,我已许诺他自由之身,就由得他去。”

李十七若有所思,道:“是啊,主公待他虽好,毕竟是个奴仆,不得自由,若是从此以后能自由自在的,谁还愿意归来?”

我点点头,郑重向他道:“你可不是奴仆,你是我的大将,可千万要记得归来。”

李十七笑道:“我还要跟着主公干大事,自然是要归来的。”

他走后良久,我仍坐在椅中,不想动弹。

萧芒和高绪。以前极少想到这两人,这两日却时刻想着他们。

一个信任将领,却死于将领之手。一个信任兄弟,却死于兄弟之手。人心如此叵测阴毒,一个不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会成为萧芒还是高绪?

我有一身武艺,部将想要杀我,并不容易。我不通暗器□□,言眺和疏离要杀我,我却束手无策。

又有什么能令得言眺不敢下毒暗害我?趁着华夏远未一统,三五年之内他兄妹二人还不想取我性命之时,先以致命招数制住他二人。

亚父似曾提过,凡练武之人体内不可有他人的异体真气,否则不动武便罢,若动武,用不了几次,两股真气相冲,内息必岔。时日一久,即便不动真气,但人体内气息暗行,或一年两年或三年五载,也定会走火入魔,非死即残。

若我将自己真气注入言眺和疏离的体内,能否令二人今后不敢暗中加害我?

当日泽兰城下,萧疏离双手执枪,浑身披血杀到我面前,喊我上马的情形突地显现在我眼前。我猛然惊醒过来,诚如朱袭所愿,我竟已不知不觉在盘算如何先制住我的四弟和五妹。

可万一傀儡戏中所演是真呢?如今奢帝的亲笔信中已言之凿凿。

我既不愿成为萧芒,也不愿成为高绪。

等郭灵送走李十七,回来向我复命时,我已有决断,开口道:“我有要事交给你,此事非你不可。”

郭灵想也不想地道:“是,请郎君吩咐。”

我缓缓道:“你明日启程,去岚烟道或是葵山东道,其他地方也可,只除了崖川道一带,寻访一位善解毒的名医来,便以我父生前八拜之交的名义接来,我当以伯父或叔父事之。先父的性情与家中境况你最熟悉不过,此事只能你亲自去办,切勿走漏消息,我自会与睿琛说好,必不会让亚父与言眺起疑。”

郭灵的眼里透出一丝悲哀,低声应道:“郎君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妥。”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林三言四萧五,再也不能亲密无间。朱袭若是得知,恐怕已喜笑颜开,载歌载舞便如当日的魏云虎。我心中又是悲凉又觉说不出的疲惫,略作了洗漱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醒来已是辰时,我起身走到书桌前,正想将前日所画之画收起,忽见案桌上空空如也,那画竟已消失不见。我疑心是晚上起风将画吹落,再往四周地上看时,却并无画的影踪。

我怔了一怔,恍然想到,定是师父夜里来了,她见我熟睡,不忍惊醒我,见了书案上的画画的是她便收去了。若非是她,天下还有谁的轻功能在我房里来去自如而能不惊动我?又有谁会进我卧房只拿走一幅画?

我虽仍未见到师父,师父毕竟见到了我。总是聊胜于无,我心里顿觉安慰。

我欢欢喜喜打开了房门,高叫两声“郭灵”,却许久不见他人影。过了片刻,只见程进急冲冲赶来,我这才想起郭灵应已动身寻访名医去了。

程进手上捧了一卷纸,道:“今早有一位百里先生送来此信,说主公一看便知。”

是百里凛冽猎百里。我顿时想起了在于茗仙的山庄里向他所许之诺。

慢慢展开书信时,果然是我的笔迹,只是当初空着的时辰、地方、人名如今都已被另一人的笔迹填上。

本月十二日,翟县西南三十里处,杨铁匠。

百里凛冽的好友,久仰我大名,平生夙愿便是亲眼见我一面的,竟是一个铁匠?

出得仙羊郡不多久,萧疏离忽地拨马靠近我道:“三哥,有剑气。”我向四周看时,未见异样,但还是吩咐道:“大家小心提防。”

又行得片刻,忽见前方道旁一棵杨树上站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不瘦不矮,却似轻飘飘毫无分量,站在树枝上便如一朵白云一般,仿佛随时便要飘去。

是无常剑谢无常,他手中却无剑。

我略略一惊,勒停了坐骑暗中打量四周时,却不像是有埋伏。我开口道:“足下等候在此,可是为了林某?”

谢无常似是想看我,又似不想看我,眼光只在我脸上一滑而过,神色便如浮云变幻,淡淡地道:“在下见林盟主前路凶险,只来略作提醒,望林盟主知险而返。”

耳中听得言眺“哧”地一声冷笑,我道:“好意心领了。可是赵公派足下来的?”

谢无常却摇头道:“无关赵公。是在下自行前来提醒林盟主。”

言眺终于忍不住道:“谢无常,你前度来刺杀我三哥,今日会有如此好心,担心我三哥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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