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并不寂静，深入骨髓的疼痛在不停撕扯着敬岚的身体，因为神经紧绷，五感没有完全关闭。
敬岚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拼命喊他，有人在扯他在摇他，还有人的眼泪掉在他的身上。
可无论如何他都睁不开眼，黑暗像一张巨网，把他死死裹在其中，分毫不得动弹。
周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眼前也有画面不停浮现，他亦无法分辨无法看清。
画面像缠在一起的走马灯一样，紧紧揪起了敬岚的心！
他好像听到关向和还在和他说，要与他把酒言欢，又好像看到巫蕈儿在雾气里越走越远，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永远…永远别让这个女孩出现在他们眼前！”边涂惘惨白狰狞的面容好似近近凑在他的耳边：“否则终有一日，她会死的！”
下一刻，画面又变成老人家腐烂浮肿的尸体飘在宁海村码头，醉月阁海门大典一夜又变成了血淋淋的地狱凶相！
“小子，把头抬起来！”
余桐似乎在对他笑，狠狠拍了他的脊梁。
步竹手心贴着他的眉心轻轻一抹，温热柔软的小手紧紧牵着他，拉他去看明媚的太阳。
转眼却是珞琅泪流满面的脸，把心脏生生压穿在了天梵之上……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在黑暗中的每时每刻，敬岚都好像被这些虚实交缠的画面撕扯着身体，时而像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身置冰窖。
隐隐听到，瑚鸦嘶哑的嗓音：“幸好他每时每刻内力都在运转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至少，稳稳吊着他的性命。”
尖锐的针刺感一点一点传遍身体，药液带来的刺痛渗入浑身每一个地方，刀割刃剐般日复一日持续着。
终于从某一天起，在这长久的折磨中，他的意识模糊了，身体的痛感淡了，一切都好像陷入了混沌，只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敬岚…敬岚，我要走了…”
敬岚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可他却丝毫调动不起大脑去回忆究竟是谁，只听到声音继续一句一句响起——
“你想问我要去哪儿？”
“大概是，很远很远，你这一生都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了……”
“认识你真值当，还是你最有良心。”
“啊！没有时间了，必须要走了……”
“谢谢你……相信我……”
最后一句落下时，敬岚心中忽然不由自主涌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曾出现过的梦境霎时一幕幕在敬岚的眼前出现！
那个梦境……洛秋秋离开的那一天，梦中墨蓝色高墙遮住了她挥手远去的背影，她没有回头，所有人，都抬头问他…
问，洛秋秋是谁……
“秋秋…秋秋！回来！！”
惊喝声中，敬岚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传来，敬岚控制不住自己朝左倒去，抬手想撑住却发现手臂根本不受控制，整个人天旋地转直直朝地上砸去。
闭上眼的瞬间却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熟悉的柔软嗓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敬岚哥！！你终于醒了！！！”
双眼还没清楚，就感觉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双手紧紧环着他哭了起来。
又狠狠甩了甩头，感觉重量坠着他往后倒，敬岚强行把自己的身体扯回了坐直的状态，双眼的重影才逐渐清晰重合。
低头看到步竹的脑袋，记忆才随着视感的回归，渐渐复苏。
身体强烈的虚弱感一阵阵袭来，胸口被步竹的手勒得有些发痛，敬岚才不住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步竹的脑袋，嘶哑的嗓音同样带着浓浓的虚弱：“竹子，先…先起来，有水吗……”
“啊？有！有！！”
步竹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放开敬岚，擦着脸上泪痕转身手忙脚乱地倒水，敬岚想接，手却没有力量。
步竹神色认真把敬岚的手摁了回去，端着杯子将之凑到敬岚的唇边，张大还有眼泪挂着的双眼，带着哭腔小心道：“啊……张嘴。”
敬岚顺着杯沿轻饮了一口，当即剧烈咳嗽起来，步竹慌忙拍着他的背，缓过来时，才再一点一点把水喂了进去。
好一阵才喝完一杯水，敬岚觉得喉咙没有了火烧火燎的感觉，这才稍稍集中起注意力。
略微思量，敬岚转头望向放下茶杯的步竹，轻声开口：“竹子，我……睡了多久？后来妖族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步竹嘴角又抿起，眼泪再度掉了下来，小步跑到敬岚面前坐下才低声开口：“妖族已经撤退一个月了，秦姐姐说敬岚哥你的命都差点没保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可能三天，也可能再也不会醒了！”
“还好…”步竹又上前紧紧抱住了敬岚，仰着不停流泪的脸，眉眼都不住露出了柔软明亮的笑意：“还好敬岚哥醒过来了！”
敬岚无奈挤出了一丝笑意，无力地抬手扫了扫她毛茸茸的齐刘海：“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醒来之前，那一片黑暗中，将他唤醒的声音，敬岚顿住了目光，如果已经过了一个月，那……
犹豫了一刻，敬岚还是望向了步竹：“竹子，秋秋她……发生什么了吗？”
问话出口时，就见步竹的脸色微微僵了，步竹呆呆盯着他，低声喃喃开口：“敬岚哥…知道？”
看步竹的反应，敬岚心头一跳，知道洛秋秋恐怕是真的出事了，随即叹了口气：“我做了个梦，她在梦里，跟我告别……”
步竹不自觉地掩住了唇，似乎不愿意去回想妖族撤军后发生的一切，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低低地开口，把那一日敬岚没有意识后的一切，一点一点说了出来。
越听，敬岚的心揪得越紧，梦里洛秋秋的声音犹在耳边一遍一遍响起，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她……到底是谁？
无论气息、记忆乃至音容笑貌都一模一样，她却消失了。
曾经在宁海村海边捂住他的嘴，求他答应让她去查，在本部为行路人鞠躬尽瘁，在敬岚触碰她的时候看到了她的曾经……这样的一个人，不是洛秋秋，是谁？！
“小竹子啊，这傻货醒了你不给他先吃点东西，也不来知会我一声，反倒在这里说这些给他听…”
步竹刚刚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瑚鸦声音打断而去：“他脑袋不清楚，你也跟着二？”
听得此话，步竹顿时吓得跳了起来，慌忙转身摆手：“不是不是！秦姐姐！对不起！竹子太激动忘记了……是竹子的错，是竹子的错！”
秦笑渊脚步还是有些瘸，不过，已经不再需要拐杖，慢悠悠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敬岚，瑚鸦开口：“我还说你恐怕得躺至少半年，居然一个月就醒过来了，这不是打我脸吗？”
敬岚：“……”
“行了，别眼巴巴望着了，赶紧去亲手弄点病号饭过来。”秦笑渊朝步竹摆了摆手，瑚鸦接着道：“内奸还没抓出来，我可信不过那群厨子。”
步竹重重点了点头，似乎得到了什么使命感似的，飞快跑了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放门外，敬岚不禁失笑，头又一阵晕眩，秦笑渊把一旁褥子堆了堆，放在敬岚背后让他靠着，瑚鸦嫌弃道：“这笨丫头哭倒是很能哭，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她顾病人还是病人顾她。”
听着瑚鸦的熟悉嗓音，就算虚弱感仍旧极其强烈，余光见她悠然在桌边坐下，却十分放心了起来，索性顺势倚着褥子。
诊了诊脉，又大概让敬岚活动身体检查了一遍，秦笑渊银灰色的双瞳落在敬岚的左臂上，瑚鸦开口：“还是不能动吧？”
敬岚低头，试着抬了抬，并没有任何知觉，只能一耸肩，叹了口气：“看来是废了，那家伙下手可真狠。”
“真不知道你倒是傻人有傻福，还是真的苍天眷顾啊？”秦笑渊挑了挑眉，瑚鸦道：“中了傲因百萃，居然还想继续打，如果不是她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将之封在了你这条手臂里，你就可以与世长眠了。”
“啊……哈哈哈哈……”
意识到她话中的严重性，敬岚顿时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想起自己手被生生扭下的那个瞬间，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眼前再次浮现那张分外苍白的脸，敬岚一顿，随即看向秦笑渊：“那巫蕈儿怎么样了？当时她好像也受了重伤。”
“她？回来就没见过，就算见到了，我还上去诊脉？不想活了？”秦笑渊一摊手，目光微眯，嘴角笑容有些不善，瑚鸦接着道：“我看你挺有精神管别人啊，今天应该就可以下重针了吧？”
敬岚：“……”
下意识往离她远的地方挪了挪，敬岚头又一阵眩晕，顿时扶住甩了甩，视线才再度清晰起来。
却见秦笑渊把脸转向了侧方，瑚鸦语气随意：“啊…我医术实在不够给你把手接上，你就…将就将就用吧……”
敬岚愣了愣，心下知晓她想说什么，只得无奈笑了一声：“不提这个了，说说秋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笑渊银灰色的眼瞳眨了眨，瑚鸦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明白，听青枫他们调查的结果，我们救回的洛秋秋，似乎是被那些瘴气，依据我们的想象编织出来的…”
“可她还说，她们调查过那些瘴气的样本还有那只奇怪生物的手，结论却是，光是这些没有可能做到，她觉得只可能瘴气的根源有什么能做到这一点的东西。”秦笑渊有些不解地摆了摆手，瑚鸦接着道：“但我们都只是接触了瘴气，没有往里走，完全无法解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那个神似到一模一样的洛秋秋。”
秦笑渊微微仰头，一手抬高瑚鸦，瞧着瑚鸦张口：“好在证据就是她消失时候，身上那股异嗅能捕捉的，他们所谓的恶臭…”
说到这里，秦笑渊眼眸一偏视线落在敬岚脸上，瑚鸦有些诧异道：“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你在见到真正的洛秋秋之后，居然还对这个假的怀着相信？”
相信么？
敬岚垂下视线，没有言语，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
也许这不是相信，而是，他在自己骗自己呢？
如果说实际上，他只是不想承认洛秋秋失去了一只手，并且重伤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才怀着这种逃避般的认可呢？
心里有浓浓的愧疚之意涌起，有着这种想法的他，愧对洛秋秋……
“那…”敬岚顿了顿，微微侧着目光看向秦笑渊：“秋秋怎么样？醒过来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秦笑渊似乎有些诧异，瑚鸦开口道：“你不知道她的伤情？”
敬岚一愣，心中愧疚之意更浓了几分，那时候的他，心里满满都是对真假洛秋秋问题的难以接受，根本就只顾着自己，完全没有了解过洛秋秋究竟怎么了。
步羽阳又是那种，你不问他便极少主动说的人，到现在，敬岚都还不知道洛秋秋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那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秦笑渊看他的脸色就已经知道答案，随即嫌弃地转开脸，银色双眉缓缓低了，瑚鸦道：“她不像你那么老天眷顾，应该是这辈子都没可能醒了……”
敬岚一惊：“你说什么？！”
秦笑渊轻叹了口气，瑚鸦接着道：“她的颈椎被重伤，虽然没死，但复位是不可能的，而且重伤之下，神明俱灭，说白了，现在就是具躺着的空壳而已。”
银瞳的光泽亦黯淡了一分，秦笑渊指间微微扣紧手臂，瑚鸦开口：“听步羽阳说是凤掌柜做的，从伤情看，我个人觉得，很可能是精准控制力度和角度之下的……故意而为！”
“颈椎…神明…俱灭……故意而为……”
敬岚低声喃喃着，眼前模糊起来，强烈的虚弱感像被胸中那股疯狂肆虐的疼痛唤醒一样，敬岚不自觉抬手紧紧扣住了胸口。
凤掌柜！
对啊，当时随着断手寄到的那张符纸里，他听到洛秋秋说残霄……
原来在符纸中情景那时，洛秋秋，就已经……
从在俞镇所见，加上步羽阳所言确认，凤掌柜确实是能将事情做到如此狠辣地步之人！
加上之后她与步羽阳针锋相对的对话与厮杀……言语中的一分意味，在当下敬岚所见，如果让她重来一次，她还能做得更加丧心病狂！
她是故意的，故意让这样一个为了行路人而不顾一切的，为了第三宫而拼命努力的行路人，变成了这样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敬岚扣住胸口的手掌骤然死死攥了起来！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哪里值得洛秋秋、值得行路人为她卖命？！
她就是一个嗜血嗜杀的狂徒！！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这一刻，敬岚在俞镇见到洛秋秋一刻的所有念头，都被从他的强行抑制中彻底唤醒！
到底为什么莫图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凤掌柜和心茗究竟是何等可怕之人！
为什么氏硝老人劝他退出暗府……
暗府，根本就是一群为复仇而扭曲的十恶不赦之人手中所执，令六域都不敢直视的刀锋！
对比下来，赤鸿算什么？沙缘算什么？明门的恩怨算什么？！
至少，他们还像人一样，在光天化日黎明百姓的眼前，堂堂正正活着！
而暗府，早已经是一群在黑暗里舔舐刀刃之上鲜血的恶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