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澄获准参观南英中学的殉道者地下墓穴,已经是这天下午的四点时分。还是女中老师穆罗岱为陆澄和女中的校长协商的结果。
那些在女生之间传言的“墙中鼠”,对局外人毕竟是无法见到的事情。作为婷婷家长的委托人,陆澄于是坚持要求查看女中小礼拜堂的地下墓穴
——因为婷婷父亲在女儿的通信里知道礼拜堂地下那个死人骷髅的事情,十分嫌晦气,在唐国这种怪异的骷髅是要挫骨扬灰的,至少要挪出学校,否则他就让陆澄带女儿转学!作为教会背景的校方,不愿得罪有钱的家长,可也不肯迁动教会钦定的殉道者。扯皮半天,最后校长命令穆罗岱带陆澄亲眼确认,那只是根本无害的古代贤者遗体。
幻海十二月的四点时分,天色已经变得很暗沉,南英女中的气氛也很消沉,女生们下课后便匆匆回了宿舍,大草坪上都没有什么亮丽的风景可看,小礼拜堂里也没有人向教会那个天聋地哑、救不了苦难的神做祷告。
只有穆罗岱领着陆澄走进来,用铁棍粗的钥匙打开紧锁的地下墓穴铁门,打着手电,走下通往黑暗的台阶。
“澄江先生,你可是三个月来第一个进墓穴的人呀。这是教会都宁可尘封的历史,你一个唐人,好奇心居然那么旺盛。”穆罗岱感慨道。
陆澄不置可否,他看到了婷婷说的那个“殉道者托波尔”的骨骸。他吸了一口冷气。果然像婷婷的照片里那样:殉道者的骨骸完全和唐人铁链的融铸在了一起。如果要拆除铁链,那殉道者的骨骸也得拆光。教会可不敢动殉道者的骨骸,也只好一并保留了铁链。
陆澄毫不迟疑地走近去,取出口袋里的天泉古钱,贴着托波尔的遗骨检查起来。
那枚天泉古钱又一次闪耀出光芒!这一次古钱闪出的幽蓝光芒更加的浓烈!陆澄想,这又是古钱对灵光之物反应!——尽管他吃不准古钱这反应到底是针对捆缚骨骸的锁链,还是骨头上刻的符文,两种光色的区别又在哪里,但他已经确认,处死托波尔的那些唐人,绝不盲目,他们动用的是真正的驱魔手段!
“澄江先生,你对殉道者的骨骸摇晃这枚唐国古钱,是有什么深意?”这个穆罗岱也看不到陆澄古钱的变化。
“我们唐人的小迷信罢了。”陆澄道。
穆罗岱轻轻喔了一声,忽然道,“其实,澄江先生,你真实的身份是一个调查员吧?”
“嗯?”陆澄意味深长地望了穆罗岱一眼。昨天起陆澄才刚知道自己是调查员。
穆罗岱淡淡道,“南英女中的师生可没人要到这个鬼地方来。下到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被这骨骸吓呆住。可澄江先生看待这骨骸的神色,就像考古学家对待一块化石、一块恐龙骨头。这样的人,我想,只有传说里那种专门解决异常事件的调查员。我已经嗅到了你的调查员味道。”
其实是陆澄早听过婷婷对骨骸的描述,浏览了她们拍摄的照片,有了二次心理建设,才在真见了殉道者的骨骸之后心境波澜不大。
不过,陆澄肯定道,“的确,我是婷婷家长派来的‘调查员’,替婷婷和你们女中解决这个异常事件。我认为这个地下墓穴隐藏着女生们‘墙中鼠’传言的真相。”
穆罗岱的眼珠转动,道,“太好了。太好了。传说,异常事件的调查员都是有着直面恐怖的强大心灵的人。澄江先生,有一个秘密我只有你可以告诉——在婷婷和诗语调查了殉道者骨骸之后,诗语还研究出打开殉道者基座的方法:在这层墓穴之下,其实还有另一层空间。”
陆澄盯着穆罗岱的面孔,道,“我已经知道您和诗语的密切关系。穆罗岱老师,你一定也从诗语那里知道了打开这个基座的方法,能带我下去看看吗?我想,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穆罗岱看了下手表,指针指向下午4点51分日落的时候,他笑道,“可以。只有你这样有趣的灵魂,才可以走进那里。”
陆澄仔细看着穆罗岱按照一种特定的顺序,转动起基座上那个三个圈层的铁八卦。就像打开银行金库的一扇保险门,那高耸的基座轰然一响,显出幽邃的下降之路。穆罗岱向陆澄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澄跟着他走下去。
那是一个泛着微光的洞穴,这微光是生长在岩壁上的蘑菇发出。陆澄走到一个非常高的地方向下看。洞穴的底部堆满了显然是人类的骨骼,垒成了一个祭坛的形状,洞穴的四壁到处都是蜂巢般的孔洞。这就是婷婷说过的噩梦里的那个地方。
穆罗岱从衣服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笛子,试了几个音。恍然之间,就像噩梦之中的那个放牧的鼠人。然后,穆罗岱的双唇再次触碰上那支牧笛。
“砰”地一声,随即是穆罗岱一声惨叫,他从陆澄的贴面前滚翻下七八个台阶。还来不及吹奏,笛子已经脱离了手,跌到更远的洞穴下面。
是陆澄猛掏出柯尔特手枪,朝着穆罗岱的左腿就是一发直接命中!
这是陆澄在失忆之后第一次使用手枪,本以为会招呼在那些擅闯咖啡店的暴徒之上,没想到却是赏给了这位泰西人类学博士。
枪声响起之时,陆澄的大脑不禁有久违的熟悉感。他本以为自己一个小市民不谙射击,特意贴近穆罗岱开枪。谁想开枪时刻却是一气呵成,就像使用吃饭的筷子那样娴熟流利。发枪的自己只是身形微晃,子弹结实准确地打碎了穆罗岱的腿骨,好像陆澄是不知道爆过多少目标的老鸟似的。
穆罗岱的叫声连连,骂道,“你在做什么!混蛋!你是在杀人!在女子中学杀人!你知道世界上有警察吗!”
又是“砰”地一声,
陆澄发射了第二枪,这次是在七米的距离外,直接命中了穆罗岱的另一条右腿,他的手开始顺起来。陆澄想,失忆前自己的枪法看来是专业级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在幻海射击俱乐部练过。
“我知道世界上有警察这回事,而且我就是想把你揪送给警察!如果他们也关押异常事件的嫌疑人的话!”
穆罗岱的双腿暂废,僵在洞穴的阶梯之下,满脸豆大汗水,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嗷嗷嗷!谁来救救我!”
虽然如此说,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洞穴又有谁会答理他。穆罗岱只好蠕动着自己矮小的身躯向洞穴更下面爬去,去捞那个掉下去的牧笛。
“砰”地又一声枪响,这次陆澄的子弹贴着穆罗岱的脸打在他正前面的台阶上。
“不要乱动,我的枪法有多准,穆罗岱你已经领教充分了吧。”陆澄道。
穆罗岱顿住不动,也不再叫嚷,双目晃动起狠毒的光芒,紧盯着陆澄,“你怎么知道是我筹划了女中的异常事件?!”
看来,穆罗岱也不想遮掩了。
陆澄道,
“简单来说:首先,假定地下墓穴和‘墙中鼠’以及之后致人精神异常的噩梦有因果关系。作为那个骨骸的第一接触者,婷婷和诗语其实是在接触几天后才出现‘墙中鼠’的幻象,这之间其实有一段空白的时间,她们并没有做任何事。
于是,我怀疑那几天空白时间有第三个人的介入。自然,作为怪谈社的指导老师,穆罗岱你就有了充分的嫌疑:仔细想,整个殉道者墓穴的调查都是你在引导她们进行——是你提供了殉道者的泰西记录,是你指示一个女孩去幻海的图书馆查阅你根本读不懂的唐文资料,而那个女孩又向你全盘托出了她的研究,让你破解了唐人的机关,让你打开了唐人封印的洞穴!这才有之后几个月的噩梦!”
当然,能让陆澄真正确认穆罗岱嫌疑的,是婷婷还给他的那枚古钱指示出的穆罗岱给诗语那枚吊坠的邪异灵光。这一点,陆澄就没必要向嫌疑人多嘴。
穆罗岱一面疼痛,一面狂笑,又疼又笑,“没想到你这个调查员是这么的莽撞!你这不是推理,只凭猜测,就敢对我开枪行凶!哈哈哈!哈哈哈!”
穆罗岱的目光一凛道,“澄江,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把我抓进捕房,幻海的法庭凭什么定我的罪?你能拿出任何证明我犯罪的证据吗?这是异常事件!是常识无法解释,普通人无法理解的!”
陆澄的眉毛微皱。他的确疏忽了这一点:
自己只是凭着怪谈作家的预感,要在这个穆罗岱举行某种邪恶仪式之前,用最暴力简单的方法废掉此人,让穆罗岱有再大的妖都做不出来(当然,现在的自己除了暴力的枪械也不会其他别的)。但是自己只顾着和这人皮的恶魔争分夺秒,完全没有考虑怎么进行事后的收尾!处理这种善后问题,调查员业内必然有行之有效的行规,才从来没有惊扰到幻海社会,可自己全忘了过去的调查员生涯,这一刻竟然没有一点头绪。
“哈哈哈!哈哈哈!”
穆罗岱的手指向自己眉心,嘲讽着陆澄,
“来呀!神枪手,为什么不直接打穿这里!快杀了我呀,然后被公正的幻海市法庭判成杀人犯!法官可不会把你看成拯救幻海的英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筹划了异常事件,那些少女的失神与我能有什么关系——而你就是一个谋杀女中教师的杀人犯!快朝这里开枪呀,你不是站在正义这边的调查员吗!?”
为了狗屁的正义,我就是为了张筠亭一千银元的酬金!
陆澄睁圆了眼睛,这一枪他可绝不能往穆罗岱的眉心打,现在杀穆罗岱是易如反掌,但是陆澄绝不愿意为了拿一千银元去坐牢。毕竟,在普通人的眼里,他就是在一个地洞里打残打死了一个中学老师。该怎么办?为了拯救幻海市民,去做二十年以上的牢吗?混蛋呀!
“吱吱吱。吱吱吱。”穆罗岱洋洋得意地撮起口哨,模仿起老鼠的叫声,“澄江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在筹备什么伟大的仪式吧——其实,‘它’只是需要一些解馋的东西,一些有趣美味的灵魂。本来我选择了可爱的诗语做‘它’的主菜,其他女孩的魂魄做甜点,但是你既然代替诗语拿来了食物的标记,那个p字的吊坠,我就为‘它’挑你喽!”
陆澄侧耳倾听,隐然有吱吱的响声从无数的孔洞传出来,回应着穆罗岱的鬼叫。那是女中传闻里墙中鼠们的声音。它们像一只军队那样在移动,起初离陆澄很远,琢磨不定,一下子离陆澄很近,就像火车经过了站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又如暴雨倾注,无数的老鼠从洞穴的孔洞里哗地涌了出来,喷在陆澄的身体上面,淹没掉他整个人!每一只老鼠都散发着泔脚和阴沟里的恶臭,半腐不腐的身体流淌着肮脏的脓水,每一对鼠眼都晃动着残暴嗜血的赤红光芒。它们一粘上陆澄的皮肤,尖利的牙齿就咬进陆澄的血肉,就像几百个钻头同时打进墙壁。
陆澄一面痛叫,一面翻滚,四肢猛烈地挥动摆脱啃食他的老鼠,一发、一发又一发子弹朝着遮蔽他视线、到处都是的鼠群打出去!
射死、压死、踩死了几十只老鼠后,陆澄从鼠群里爬出来,竟然看不到回到上面墓穴的路!阶梯已经乱成看不出终点和起点的线圈形状,哪里都不是出口,哪条都不是出路。他也不见穆罗岱的踪迹,只有穆罗岱的嘲笑在地洞里回荡,“放弃吧,这里是‘它’的‘虚境’,你无路可逃。吱吱吱。吱吱吱。”
陆澄从口袋里猛地掏出自己的那枚天泉古钱,那天泉古钱闪耀起蓝光!在洞穴线圈般路径的某处也闪耀起呼应的蓝光!陆澄不禁泪水流淌,发狂般地往那个洞穴的光亮处奔跑!
他的子弹全部打光,枪已经没有用处。那个好死不死的穆罗岱还在后面学着鼠叫,在陆澄的西装后背还爬着十几只老鼠,啃穿了西服和衬衣,啃进他的肌肉和血管里。陆澄的脚步后面,响动着火车般的巨响,是几千只还是几万只老鼠在追踪他!
“截住他!吃掉他!”穆罗岱尖叫!
那些被陆澄踩瘪的老鼠,被他子弹洞穿的老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拖着残破的鼠躯,重新汇入鼠群。陆澄想了起来,把口袋里那个p字吊坠远远扔到洞穴深处,甩掉这个该死的猎物标记。但已经粘身的几十只老鼠不依不饶,从他的后背又爬到陆澄的脖子,咬那里的动脉。
陆澄的身躯到处漫血,分不出是自己身体的还是老鼠的哪块肉哪块皮。陆澄捏住一只上脖子的老鼠,扔脚下踩死。接着第二只老鼠又爬了上来,扔掉一只又接上一只。
陆澄“啊”地大叫一声,一只老鼠咬开了陆澄的颈动脉,血从里面飚射出来。陆澄咕咚一声栽倒下来
——他的身体软塌在殉道者的基座之前,手碰了“白帝行走”的基座铭文一下,无力滑落。
他看到了光明,可再不能多走一步。鼠群从陆澄的身体像潮水退去。一枚手电筒的光束照射在陆澄毫无血色的脸庞上面:
他看到张筠亭惊恐惶急的脸庞,看不清她的嘴唇是在哭泣,还是呼唤救援。陆澄垂下了眼皮。
调查员陆澄死亡。死因:鼠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