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润是伺候华阳十几年的老人,在他的监管下,整个栖凤殿里里外外都是照着华阳的喜欢与习惯来的,细致到华阳的床褥该铺多厚,他都给了丫鬟们一个尺寸。所以,宁园虽然是新宅,华阳却有一种回了家的舒适感,这一晚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色微亮。华阳翻个身,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架拔步床。四宜堂的那架拔步床是齐氏物色的,齐氏虽然贪了很多银子,见识有限,不敢糊弄华阳,选的床用料确实还行,雕刻等细节却不够雅致。而栖凤殿的这架,大概是吴润过来后重新挑选的新床,无论木料还是上面雕刻的牡丹鸾凤,皆是上乘,放到京城也是勋贵人家争相购买的珍品。上辈子的她,居然为了与陈敬宗置气,过早放出大话,一次都没来过宁园,荒置了这地方。感慨过后,华阳舒展舒展筋骨,坐起来,摇摇铃铛。想起昨晚睡在次间的陈敬宗,华阳奇道:“驸马呢?”朝云:“驸马比您早醒了两刻钟,穿着练功服出去了,说是要去园子里跑跑。”洗了手脸,朝月站在那扇八门的紫檀木衣柜前,兴奋地问:“公主今天穿哪身?”过去的一年,公主穿的几乎都是白色,寡寡淡淡的,从今日开始,公主终于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打扮了。华阳看了看,挑了一件由杏黄渐变至红色的襦裙,外面配一件黄色更淡的褙子。当然,她爱牡丹,所有衣裳上也都绣着与底色相宜的牡丹纹案。“公主肤如凝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这套更显贵气。”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服侍她更衣,嘴上甜甜地恭维着。自打嫁了陈敬宗,华阳就听不得别人夸她白,明明很纯雅的字眼,被陈敬宗用多了,便沾满了欲的气息。上衣是黄色系,朝云就为主子插了一支赤金步摇,要她说啊,再没有比金首饰更雍容华贵的了,只是有的人压不住金子,戴着显俗,公主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会与公主与生俱来的矜贵相得益彰。宁园外宅,陈敬宗跑了一大圈,彻底把筋骨舒展开了,瞧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侍卫统领周吉,陈敬宗笑笑,在周吉上前行礼时问:“多大了?”陈敬宗:“如此年轻就做了公主身边的侍卫统领,想来武艺不俗?”周吉垂眸道:“驸马爷谬赞,属下原在御前任职,承蒙皇上赏识,将护卫公主的重任委派于属下。”宫里那些御前侍卫,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周吉这话看似谦虚,实则也有些自傲的意味。他是公主的侍卫,别看驸马与公主是夫妻,身体上的关系更加亲密,但驸马是有可能委屈公主的,他们这些侍卫则将始终忠于公主,所以,凡是公主身边的人,都该对驸马爷不卑不亢,倘若一个个都变成软骨头,只会滋长驸马爷的夫威,渐渐把公主当成寻常妻子对待。陈敬宗看着他坚毅的脸,笑了笑:“我这一年身边都没个擅长功夫的人,早已手痒,不如你我切磋切磋?”周吉退后两步,恭敬道:“驸马爷身份尊贵,属下不敢犯上。”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跟文人一样啰嗦,敢就比试比试,不敢就算了。”这时,吴润走了过来,笑着对周吉道:“既然驸马有雅兴,你就陪驸马练练手吧。”周吉本来也想应战了,听了吴润的话,他再无任何顾虑,取下身上的佩刀郑重放到地上,再摘下头顶的侍卫冠帽,转身看向驸马爷。一个是二十二岁的英武驸马,一个是二十四岁的侍卫统领,两人年纪相仿身高也相近,动起手来,犹如山中两只猛虎相逢,谁也容不下彼此。“公公,要不要禀报公主?”一个小太监担心地问吴润,“万一驸马爷伤了,叫公主知道是驸马爷提议比试的,也省了驸马去公主那里告周统领的状。”吴润笑道:“陈阁老的爱子,还不至于如此。”陈家四个儿子,次子早已病逝,长子陈伯宗、三子陈孝宗皆君子如玉且才情卓然,便是他们在宫中都有所耳闻,只有四子陈敬宗,一直都没什么名声传出来,却因为皇后娘娘赏识陈阁老,一举被选为驸马。吴润想知道这位仪态粗俗的驸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是他看着长大的,如果驸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公主不喜欢他,哪怕婚事不能退,吴润也有办法让驸马在公主身边举步维艰。两人低声交谈间,陈敬宗与周吉已经过了十几个回合。时间长了,除了吴润与那个小太监,一些巡视的侍卫与其他侍从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了过来,看得津津有味。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洒落过来,陈敬宗突然抓到周吉的一处失误,反手扣住周吉左臂,一拉一扯,便将周吉按得单膝跪在地上。周吉挣了一下,感受着驸马爷岿然不动的铁臂,他倒也心服口服,痛快道:“驸马好功夫,属下自愧不如。”陈敬宗听了,卸了力道,笑着将他拉了起来。周吉行礼告退,继续安排侍卫们巡逻。陈敬宗扭了扭肩膀,转身,目光对上了吴润。任何人,无论学问还是功夫,有一方面练到了登峰造极,也都足以令人钦佩,继而忽视他身上的某些缺点。亲眼见过陈敬宗的身手,吴润已经有些接受这位驸马了,当然,如果对方的礼仪再周到些,处处尽到完美,才更符合他驸马爷的身份。“天气尚冷,驸马才出了一身汗,快回去沐浴更衣吧,以免受寒。”眼看着一颗汗珠从陈敬宗额角滚落,吴润关心地道。公主千金之体,如果驸马病了,那么在驸马病愈之前,都不该接近公主。陈敬宗其实看他也不太顺眼,只是他能与周吉切磋,却没道理强迫一个公公陪他练武。而且,吴润因为做太监而流露出的一缕阴柔,竟与他那位早亡的病弱二哥有几分相似,说话轻声细语的,哪怕唠唠叨叨惹人不耐烦,一瞧对方风吹就倒的样,便也不好冷声冷语顶回去。丢下吴润,陈敬宗大步朝栖凤殿走去。他刚跨进堂屋,就见华阳从次间出来了,金簪黄衣红裙,再微微扬起那雪白的小脸,越发像个骄傲的小凤凰。他直勾勾地盯着华阳裸./露在外的一片白腻颈子。华阳瞪他一眼,明知故问:“一大早上,去哪了?”陈敬宗:“去跟你的侍卫统领过了过招。”华阳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好奇道:“谁赢了?”华阳:“爱说不说,赶紧去沐浴,等会儿要传饭了。”陈敬宗真就没说,他也没耐烦泡澡,吩咐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提桶温水送到浴室。”小太监再吩咐比他更低一级的小太监去水房传话。有了这些小太监,朝云、朝月、珍儿、珠儿总算不用再做那么多力气活了。等陈敬宗去了浴室,华阳才小声嘀咕道:“莫不是输了?”朝云走到门口,派一个小太监去前边打听,小太监来宁园后第一次为公主当差,可卖力了,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圈,回来就发现驸马爷与公主已经坐到一起在用饭。见公主注意到了他,小太监机敏地指指埋头吃饭的驸马爷,再高兴地拍拍手。华阳懂了,只是纳罕陈敬宗明明赢了,怎么没借此机会朝她显摆。饭后,华阳终于要去逛逛这座新宅。陈敬宗自然陪在一边,不过早上他已经提前认了一圈路,本身又对赏景没什么兴趣,一路走走停停的,他的视线几乎都黏在华阳脸上。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过去的一年华阳皆穿白衣,美是美,但白衣为她增添了两分娇柔,偏偏她生来就不是柔性子的人,如今换了黄衣红裙,独属于她的明艳便如盛夏的骄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宁园里面有一片引活水而挖建的湖泊,占地极大,清凌凌的倒映着空中蓝汪汪的天。光是这片湖,都比陈家祖宅大多了。华阳站在岸边,对着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晨风贴着水波而来,吹拂她绣着牡丹花的红色裙摆。忽然,陈敬宗挡在了她面前,皱着眉头捏捏她的肩膀,道:“这里风大,回去吧,别光顾着臭美。”不过,那风一波又一波的,吹久了确实有点冷。等他们回到栖凤殿,吴润已经在候着了,手里拿着几份拜帖。他先将求见公主的三份递给华阳,解释道:“公主,这三份,分别是湘王妃、陵原县君、陵州望族白家主母纪老夫人的拜帖。”华阳暂且放到一旁,看向吴润手中剩下的那一份。吴润把这份递给陈敬宗,道:“这是陵州卫指挥使项宝山的请帖,说是驸马初到,他与卫所几位同僚在城里的醉仙居订了席面,请驸马赏脸。”陈敬宗接过请帖,打开,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写得与吴润说得差不多,只多了几位同僚的姓名。合上帖子,他问华阳:“介意我中午去外面吃吗?”华阳:“这是你官场上的应酬,去不去随你,我不会干涉。”陈敬宗笑:“万一他们点了歌姬奉承我,席间弹弹唱唱起舞作兴,我该敷衍应酬,还是怒而离席?我为官时间不长,这方面没有经验,更不知道身为驸马有没有什么要顾忌的。”华阳淡笑:“这个简单,若那歌姬合你的意,你就专心欣赏,若那歌姬姿容一般,你板板脸,下次他们自然知道挑美的给你。行了,你去流云殿准备晌午的应酬吧,我这边还有正事。”陈敬宗看看她那边的几张帖子,起身走了。吴润目送他离开,回头见公主没好气地瞪着驸马的背影,他想了想,低声道:“公主,不如您给驸马定几条规矩,奴婢白纸黑字写下来送与驸马,也免得驸马不知道举止分寸。”华阳收回视线,哼道:“写了他也不会看,他就是这般没正经的德行,陈阁老都纠正不了,你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吴润看看她,道:“公主若想驸马改,不用公主费心,奴婢来想办法。”十几年了,他为公主调./教了多少太监宫女,不信教不出一个完美符合公主要求的好驸马。华阳相信他的能力,但陈敬宗绝非常人。遂笑道:“罢了,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