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镇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当中。
准确来说,是那些曾经威风凛凛的恶人陷入恐慌。黑发红眸的行刑者简直像是一把利刃,切开了腐烂溃败的伤口,在剧痛和流血当中,一刀一刀地削出腐肉,将里面的蛆虫捏死。
但其他人的恐慌和震动,却丝毫没有阻拦住行刑者的脚步,鲜血蔓延的半个月内,星光镇的巨变让人难以置信。
阿诺因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名划掉,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看起来这样柔弱的手,竟能毫不犹豫地扭断脖颈、捏碎心脏,在羔羊的皮囊之下,其实藏匿着一个残酷的怪物。
他将粗糙的草纸放在了桌子上,此刻的酒馆里空无一人,极度的寂静跟此前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照。阿诺因捧着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同样的一杯柠檬水被送到面前,停留在凯奥斯的面前。
而那位老板娘——她仍旧留在酒馆。成熟的女人又免费赠送了一杯酒水,给面前这个包装仅供参考、外表与实际不符的漂亮朋友。
“晚上好,佐琳。”阿诺因已经得知了她的名字。
佐琳低着头算账,她哼笑了一声,道:“尊贵的行刑官大人,血色的匕首揭穿天幕,善恶的审判终于到来,罪恶的灵魂全部授首在你的刀刃之下。不仅给你的称号添油加醋,连恐怖的歌谣都编出来了,人人自危。”
“自危什么?”
“他们怕自己做过坏事。”
佐琳说完,两人一齐笑了笑。老板娘道:“现在来喝酒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但可怕的是,他们竟然都学会付钱了——我已经多久没有收到过酒钱了。”
“那以前是怎么交易的?”
“酒馆的后方不远就是乱葬岗。”
阿诺因看向她,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你做过的事?”
佐琳平静地注视着他,她很有可能在面对生死的一线,这一点,双方都很清楚。即便认识了半个月,但她也不能保证阿诺因就是会绝对信守承诺的行刑官。
“是的。”佐琳道,“一杯酒的价格,没有那么贵,不值得要人的命。”
“几杯酒你才会催债?”
“三杯。”她说,“我给过他们机会了。”
好一个我给过他们机会了。
阿诺因安静地喝着杯中的酒水,他可是积极付账的好公民……是指阿林雅的公民,不是奥兰帝国的。
冰块一点点地融化进酒液里,在沉默的饮酒声之后,佐琳一边擦杯子,一边询问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庞大的组织和结构拥有你这样的人,你不会真是魔鬼——那也是乐于审判的魔鬼,派来的吧?”
阿诺因道:“我来自巫城。”
“巫城?”
“巫城,阿林雅。”他道,“巫师的故乡。”
在听到“巫师”这个单词之后,佐琳不由自主地松懈了手上的力道,因为这个单词在他们的耳朵里,其实跟恶魔的差别并不大。
“我不喜欢战争,但不得不承认,混乱时期是一种势力崛起的最好机会。”阿诺因道,“很快,我认为很快……巫城会进入大众的视野,涤清多年的污名,跟光明圣廷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荣光。”
随后,他站起身,再次认真地付清了本次的酒钱,然后看向凯奥斯,突然忐忑道:“柠檬水加糖要另收费吗?”
佐琳愣了一下,摇摇头。
“好的。”阿诺因松了口气,勤俭持家的小巫师带着恋人跟佐琳告别,同时半是幽默半是警醒地道:“三杯酒钱可不到杀人的分量。”
“当然,我知道。”佐琳道,“以后我会先试着打断他们的一条腿来催债的,这样总行了吗?行刑官大人?”
“希望我下次到来时,这里没有让人手痒的恶徒。”
“你下次还要来?”佐琳夸张地惊叹一声,“我觉得星光镇以后都会有十年的安宁了,特别是你的恐吓还留在这里……好吧好吧,正义的刽子手,我恨不得早点送走你,也不至于脊背发凉。”
“好的。”阿诺因非常具有同理心,他再次跟佐琳告别后,踏出了酒馆。
在行人的躲避和瞩目当中,这件学院任务其实已经算是完美地完成了。阿诺因计算着回去的车票和路程,脚步突然一顿。
两人此刻正停留在星光小镇与迷曲之都相通的地方。阿诺因望着四周繁茂的森林、和这条看起来走得人并不多的小路,他忽然道:“凯。”
“嗯?”
“路过这样有故事的地方而不前去看看,总归算是一种损失吧。”
凯奥斯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带着一种平静温和的力量。
“我没有不高兴……恰恰相反,我对迷曲之都、对圣妮斯大教堂,对眼下这个混乱得有些出了问题的圣廷,都非常感兴趣。”
“除了感兴趣呢。”
“……想见一个人。”阿诺因看着他道,“不知道见不见得到。”
————
迷曲之都,圣妮斯大教堂。
这里跟以前截然不同。曾经,教堂的牧师们穿着洁白的长袍穿梭、黑白长裙的修女常常停留着为信众解答疑惑。而此刻,这座神圣的大教堂却多是仓皇的信徒和流民。
城市的面貌不同,教堂的面貌自然也随之而改变。阿诺因整理了一下袖口,很平静淡然地进入了其中,他刻意降低存在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瞩目,在这样核心的地方,居然没有人认出净化录上有名的“099”,当然,在没有关注教廷消息的前提下,阿诺因也不太清楚自己音乐会之后在净化录上的排名。
他坐在了一位带着孩子的女性身边,她们看起来过得非常拮据,但祈祷的神情的确虔诚不可动摇。他向女性问道:“您好,请问怎么样才能见到大教堂的主教大人呢?”
女士愣了一下,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目光从那漆黑的发丝间滑过,脑补式地认为这是一个天生罪孽、但又同样虔诚的信徒,她十分怜悯地道:“很抱歉,孩子,我并不知道,但那边有一位修女,她叫苏蕾娅,你可以去询问她。”
孩子?阿诺因默默地向她道谢,然后很悄悄地问凯:“我看起来不像二十岁吗?”
“二十岁?”凯奥斯对人类的年纪没有概念,他只好说,“你长高了。”
“对,我长高了,我早就成年了。”阿诺因道,“为什么总是有人把我当成十六七岁。”
十六七岁……和二十岁……有什么差距吗?年龄无法计量的邪神大人深沉地思考着。
生命形态的隔阂再度无声降临,小触手们急速运转起来,纷纷依靠自己那点不是很够用的脑子替主思维来思考这件事。而阿诺因已经起身,前往女士所指引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默立的年轻修女。
苏蕾娅修女看上去有些疲惫,她太年轻了,而且才调到圣妮斯大教堂没多久,她不认识著名的“099”,更没能第一时间把净化录上面的描述跟眼前的人联系起来,她询问道:“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您好。”阿诺因礼貌道,“请问要怎样才能见到主教大人呢?我有些……重要的事。”
“非常抱歉,”苏蕾娅露出歉意的表情,“艾伯特主教暂时不接待信众,主教大人实在是很忙……”
艾伯特?
阿诺因愣了一下:“欧林主教呢?”
这次呆滞住的是苏蕾娅,她看着阿诺因喃喃道:“欧林主教早就被撤职了啊……你是……”
她目光一变,幡然醒悟,正当苏蕾娅神情恐慌地想要大喊时,眼前的鲜红双眼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粉光,她的叫喊声封闭在唇间,露出被彻底被魅惑的痴迷之色。
阿诺因温柔地道:“欧林.博文,他还在这间教堂里吗?”
“他……他还在的,他在寂静之壁。”
寂静之壁,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阿诺因对教廷还算有些了解,从地点就听出了这位故人的落魄。他轻轻地问道:“可以带我去吗?”
“可……可以的。”
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苏蕾娅根本没有反抗和挣扎的余地,她带着两人离开祈祷厅,顺着教廷长长的走廊、路过彩色的琉璃窗,这段漫长的路程大概走了有六七分钟,没有遇到其他神职人员,很顺利地来到了寂静之壁。
当苏蕾娅站在铁门前,对没有钥匙的锁束手无策时,魅惑人类的效用慢慢褪去。她迷茫地恢复了意识,那股狂热和盲目信任的感受渐渐消失,她抬起头,就被一道催眠术撞进眼睛里。
阿诺因扶住修女的肩膀,将苏蕾娅轻轻地放在了铁门的外面、一个较为隐蔽的拐角,以便让她不被途径路过的人看到。
他停在铁门面前,手指贴上厚重的锁,头都没抬地跟凯奥斯道:“借我一个触手。”
脚底的阴影里慢悠悠地探出一个触手,粘稠圆润。阿诺因面不改色地拎起小触手,把它放到门锁上:“腐蚀了它。”
工具触手的圆眼睛当即一蔫,然后委委屈屈的趴在了门锁上,强烈的、无坚不摧的腐蚀性将这个严密的锁视作玩具。阿诺因将触手还给凯奥斯,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没有光,极度的昏暗,只有最顶端的上方泄露出一丝光晕,无用得只能分辨昼与夜。
阿诺因打了一个响指,魔术伎俩在他的指尖上点燃无温度的火。他独自走进去,脚步缓慢、平和、连呼吸声都匀称安静得过分。
温暖的光芒模糊地照亮了欧林.博文的身影。这个老人像是沧桑了几十岁,他低着头没有看过来,只露出一个侧影。没有锁链关着他,但他的白袍却污浊、肮脏、落满灰尘。
“欧林主教。”阿诺因轻声道,“好久不见。”
老人浑身一滞,极缓慢地抬起头,但还是被光线刺得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