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栀露出为难的表情。小魔椒也没有催她,只是将目光转向他处,任简栀考虑。
最后一句歌词的尾调结束,钢琴演奏出末梢一串音符后渐至无声。
“好了,同学们唱的很好,大家休息一下。”辛夷从钢琴边上站起。对着这些孩子们时,她的表情并不像一贯的冷淡,目光写满柔情,哪怕孩子们并看不到。
然后,辛夷穿过舞台,走到简栀这一边。
“你好。”她对简栀点了点头。
“啊,你好。”简栀正要站起,却被辛夷阻止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就直接问了。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辛夷问。她眼神指向的是小魔椒。
“辛夷,我只是——”小魔椒皱眉,就要分辩。
“你闭嘴。”辛夷的语气不容置疑。
小魔椒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哼了一声,愤而离开,去照顾有需求的孩子们了。
辛夷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回简栀。
“无论她向你提了什么要求,我向你道歉。你可以不用在意。”
她熟知小魔椒的套路,也一直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到底,小魔椒也是因为她才来到这里,为了乐团在努力着,她不好多责骂她什么。
她刚刚一直在关注简栀这里的情形,也注意到了她明显为难的神色,立刻猜测出原因。
“如果你还想听明天的音乐会,欢迎你继续来。如果不想听了,今天回去也没关系。劳烦你来一趟,我很抱歉。”
辛夷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但其中道歉的意思很浓。
“不必这么说,我也是自愿接受小魔椒的邀请的。”
辛夷又看了她一眼。
“也许小魔椒说的对,你确实和丽兹她们不一样。”她忽然道。
简栀有些意外,不明白这位女指挥为什么突然对她改观了。
看着简栀颇为意外的表情,辛夷顾自笑了笑,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这倒不是简栀的好脾气让辛夷改观了,而是辛夷发现,简栀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没有把手机拿出来,让人拍照拍视频。
也没有直接凑到孩子们那里去上演关怀大戏。
她在这里待了一年,眼见到各种领导关心慰问,各种机构嘘寒问暖。
每回来了,都自带着媒体,自带着摄像头。
每回来了,孩子们就要被老师们带出去,不停地被“关怀”,不停地被拍照。
然后在新闻上,报纸上,或者各个平台的公众号微信上,看到被报道着的这些善行。
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常来,大部分甚至都是一年才来一次,比如六一儿童节。
九九重阳节敬老院的老人被洗了十几次脚曾经上过热搜,这些孩子们其实也一样。
小魔椒为了宣传乐团,带来了网红,而那些网红博主们,也是一样的套路。
她不想看着这些孩子们习惯于被“关怀”,被“营业”,被消费。
所以刚刚,哪怕简栀来了,她也没有停止自己的琴声,没有停止孩子们的练习。她是故意的。
但这些事,她也无意对简栀说起。毕竟,她们本就是诚惠恩泽的那方,又有什么矫情的资格,去拒绝别人好意上附带的一点点“要求”。
“你觉得孩子们唱的怎么样?”辛夷转换了话题。
“挺不错的,孩子们真的很厉害,很好听。”简栀道。
“如果让你从稍微专业或者高标准的角度评判呢?”辛夷不像小魔椒那么善于交际,连天聊的也像是在做调查,让简栀愣了一下。
她想说她不是专业的。不过她虽然对音乐、合唱都不算了解,从小到大也学过点乐器和乐理,听过不少合唱团的音乐会。
从她浅薄的经验来讲,爱桐乐团的演唱确实是有问题的。
孩子们的经验毕竟不足,偶尔会有一些小失误。乐器的伴奏仅靠辛夷的一台立式钢琴也显得单薄。
虽然小魔椒说礼堂的音响设备没有问题,但还得考虑到整个礼堂的回响共振效果,实际情况也还是差强人意。
平常不太听音乐会的普通人可能无法分辨,但稍微专业的人士,恐怕能讲出十几点的欠缺来。
“如果非要说专业的话,”简栀斟酌着语句,“那哪怕是专业的儿童乐团,可能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你们本来就是业余乐团,我听小魔椒说,爱桐乐团真正成立也才一年,这样的成长已经很不错了。”
辛夷认真听着简栀的话,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是啊,作为业余乐团来说,很不错了。”
她仰起头看着礼堂的天花板,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要准备离开了吗?”简栀问。
“她跟你说的?”辛夷摇头,有些无奈,她猜到了小魔椒的请求,“那她是拜托你找人帮忙带乐团,然后好让我安心离开吧?”
简栀点了点头。
似乎是聊开了,也卸下了对简栀的防备,辛夷并不像之前那样沉闷。
“不用管她。”她摆了摆手,“小魔椒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爸妈很宠她,从小到大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只要她撒个娇,都会被满足。她开始做up主后,粉丝们也都很宠着她,甚至还有教她做数学作业的。她想争取三好学生,也会主动去找辅导员,拉同学投票。”
“她从小就习惯了被人照顾,习惯了事情可以顺风顺水。对她而言,找能够帮助的人来帮忙,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性子也不坏,你如果有事找她,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也会很乐意帮忙……怎么说呢,她只是还缺少点社会的毒打,不知道小孩子的撒娇,成年后是会失效的。”
听着辛夷的慨叹,简栀忽然感觉,她中枪了!
她以前的生活可不就像辛夷说的那样,甚至比小魔椒的更有甚之,她不仅习惯被人照顾,连一生的幸福都被人妥善地安排好了。
只是,社会的毒打虽迟但到。
简栀很是慨叹,却听得辛夷继续道:“很多事情不能两全,这也不是我一个人面临的问题,总得做出选择。所以,我已经想好留下来了。”
辛夷的表情很平静。
说不纠结是不可能的,她从小热爱音乐,从钢琴到声乐,后来被老师建议去学指挥,终于接触到了这一全新的,极为小众的领域。
和很多专业一样,女性在指挥专业上,处于绝对的弱势。
就拿她所在的指挥系来说,男女生的比例现在已经相当平均,但最终的就业情况却相差很多,很多女同学都不得不去到更业余的岗位,甚至有些直接转了专业。
去面试时,她还会被人质疑:女生的体力能不能支持得了一场大型音乐会?能站满三小时吗?
辛夷从来就有着不服输的性子,她从进入专业开始,一直是那一届的第一名,在音乐学院里小有名气。
只是即便如此,她等来属于她的机会,也比男生多花了整整一年时间。
但她终于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无论掩饰再多,眼盲就是眼盲,注定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没办法知道究竟什么是五色七彩,没办法享受闲暇时躺着刷手机的快乐,没办法流畅地使用绝大部分的电脑程序,甚至没有办法靠自己顺利地出行。当然,也没法参与绝大部分的工作。”
“你能想到合适盲人的工作有哪些?”辛夷看向简栀。
“……”简栀想了想,“推拿,调音师……”
她犹豫了,因为她再没有想到除了推拿之外的其他工作,反而还想起了,在天桥,在路边,盲人拉着二胡的画面。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也许,是作为健视人对视障人士的无端愧疚。
“没事,我没来这里之前,其实也只能想到这个。”辛夷看向不远处,孩子们围着小魔椒在玩猜音调,他们尚值无忧的童年。她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
“接线员,销售,政务人员,运动员,甚至程序员,盲人能从事的职业其实很多,但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从事这些职业的人的人数,相比于整个群体的比例,实在是太少了。
“而且,在大部分职业上,盲人没有优势,可以轻易被替代。现在一些大公司,会有残障人士在岗的比例要求,我们这里有一些学生就是,但他们说,他们其实只是挂了职……”
“怎么这样……”简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到揪心。辛夷提到的一些事,都是她今天才知道。
辛夷看了她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轻笑:“但是我们也有‘优势’,很多电影里,最好的调音师都是盲人,而很多歌唱家,都受到人们的尊重。”
辛夷没有再说什么,但简栀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就是她留在爱桐,无法离开的原因。
把乐团做好,其实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
一阵寒风忽然吹进来,简栀和辛夷望向礼堂门口,却见一个穿黑色羽绒衣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短发微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朝简栀的方向走来。
辛夷微不可见地皱眉,忽然起身,向简栀道:“也聊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们还要排练,要不等明天你再过来吧。”
“哦,也好。”简栀有些错愕,还是应声,一起站起。
辛夷引着简栀向大门的方向走,自然遇上了中年女人。
“这是简女士,这是我们校长,王义梅王校长。”辛夷为两人介绍,又对王义梅道,“王校长,简女士说还有事,要先回去了。”
王义梅热情地和简栀握了手打了招呼,但她恍如没有听到辛夷的话。
“哎,谢谢简女士对我们的支持,我才知道赶过来,多有招待不周。如果可以的话,不如一起到我那里坐坐吧,也好让我尽一份地主之谊。”
“呃……”简栀看了眼辛夷,有些明白辛夷为什么突然赶客。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王义梅拉住了手。
王义梅道:“我们爱桐真是多亏了有辛夷老师在,乐团组起来后,得到了很多社会爱心人士的支持,我们也很希望大家对我们学校多些了解……”
“王校长,简女士她——”辛夷语气不耐。
简栀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示意没事。
“我确实也想多了解下爱桐,叨扰王校长了。”她知道王校长的过分热情可能是为了有利可图,但她并不反感再多了解一些爱桐的情况。
“不打扰不打扰。”王义梅打发了辛夷,领着简栀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楼是一幢约摸有十五米面宽的小楼,每层三个房间,一头是洗手间,一头是楼梯。
王义梅的办公室在二楼。
两人沿着楼梯往上走去,王义梅犹自向简栀介绍着学校的情况:“学校里一些设施和楼幢,都有十来年了,确实比较老旧,而且我们乐团想发展,各方面也得好好提升……简女士你觉得我们乐团怎么样?
“其实我也没想到,单单是把娃娃们唱歌的视频发出去,影响还能这么大,现在知道我们爱桐学校的人越来越多。就刚刚,还有一个大导演,说他有一部电影要开拍,讲的就是一个盲人学生的故事,在网上看到了我们学校的样子,觉得很符合他的要求,想在我们学校拍电影来着……”
王义梅颇是自豪。
两人行到楼梯拐角,正要往一边办公室而去,忽见一个穿着杏色呢大衣的年轻女人低垂着头冲了下来。
年轻女人也看到她们,堪堪收住势避过,就要继续下楼。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简栀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吴悠?”
“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