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顾杨没有别的意思。
他就是非常单纯的觉得这小鬼有点讨人嫌。
他扔下那个被他四个字说愣住的谢凌秋,转头走人。
往后他还要跟这小鬼相处三个月,顾杨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小鬼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随便讲。
这小鬼看着鬼精鬼精的,肯定不会再蹦跶第二次。
除非他的爱好是在别人的雷区上跳芭蕾——就算是这个爱好也没关系。
大不了反悔,把他扔出去,让老师自己带。
顾杨这么想着,顺手给勤务兵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到家里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被中将无情呲了一句脏话的谢凌秋木愣愣的看着顾杨往停车场去的背影,半晌,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凶”。
明明所有人都说顾杨中将特别好说话,怎么对他这么凶。
谢凌秋坐在椅子上,吹着傍晚的凉风,认真检讨了一下自己,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浸出嫣红血色的绷带,拿了档案袋和那一袋子糖果,起身走进了住院部里,去找护士小姐换绷带。
果然这个问题问得还不是时候。
谢凌秋想着,拆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
沁凉的薄荷味道在嘴里炸开,像极了顾杨身上难以洗掉的薄荷烟味。
这类对人体无害却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新型植物香烟,在压力巨大的前线军士们之中特别受欢迎。
谢凌秋同样。
只是比起薄荷的刺激,他更喜欢那些绵软甜腻的味道。
谢凌秋在住院部里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好几圈才找到了护士小姐,面对暴怒的医疗人员,轻轻舔着给他的舌尖带来细微刺痛的薄荷糖,绵软而拖沓地表示敷衍:“是我错了嘛——”
下次我还敢。
……
顾杨坐进车里,从裤兜里摸出烟来,点燃,叼上,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
“回家。”
“好的,中将。”
ai平稳的发动了车子,进入了前往保密住宅区的车道。
顾杨透过前窗看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没有光污染的郊区夜幕之上,逐渐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星河。
顾杨靠在椅子上,看着天空发着呆。
与蒙雷帝星的紫色天空不同,记忆里作为驻地的边境星,白昼时永远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土黄色。
不过白天天色差异那么大,一到晚上倒都是一个德行。
黑夜,星河,还有频繁往来的巡逻舰闪烁着指示灯迅速擦过天际,像极了流星。
顾杨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目光擦过控制台上镶嵌着的相片。
那是他升入将级,作为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出席典礼时,被无聊的谢与元帅抓拍到的。
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顾杨看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儿,最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结果又看到了旁边座位上放着的谢凌秋的情报。
“……”
臭小鬼。
顾杨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也不管踩到他的是谁,反手就要挠花对方的脸。
大概是的确有很久很久没人当着他的面问过他那个问题了。
明明以前面对媒体时,那些更为辛辣偏激的提问也未曾让他恼怒过。
——为什么您身为从未有过败绩的军神会选择退居后方?
——为了全人类的未来、因为天赋的特殊性、为了配合帝国对天赋方面的科学研究……
都是放屁。
他并没有伟大到把全人类都划进他的保护范围里。
他想要护持着的,有且仅有蒙雷帝国的人民罢了。
顾杨在发现自己的梦境会成为现实的时候,不是没有选择隐瞒的。
实际上,他隐瞒了自己的天赋长达六年的时间。
预知梦并不经常发生,那六年里,顾杨记录梦境内容的笔记本上,也只有八十多个梦境而已。
那些梦境很遥远,背景和地点五花八门,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对半开。
前线是非常忙碌的,通常,顾杨做好记录都要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后知后觉的去查询自己的梦境在什么时候又一次变成了现实。
一切本该如此平缓又忙碌的继续下去。
但让顾杨动摇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在一次与星盗的遭遇战结束之后。
顾杨梦见有一支收尾的部队遭遇了敌方自杀式袭击,属于他的队伍被要求前往救援。
那时他受着伤处在昏迷之中,于是雷矛——也就是他亲手组建起来的那支突击战队,由顾杨当时的副手带领,前往了战场。
但结果非常惨烈。
雷矛的舰队在支援中途遭遇敌方援军的埋伏,双方战至最终,两败俱伤,几乎同归于尽。
雷矛军士十不存一。
顾杨醒过来,第一次尝试去改变自己的梦境。
他认为自己预知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应当是可以改变的。
但现实告诉他,他梦境所看到的,是最终已成定局的事实。
与星盗的遭遇战,他重伤昏迷,收尾部队遭遇袭击,雷矛前往支援。
顾杨梦境里那些糟糕的事一一实现。
他谁也没能救下来。
顾杨还没能从这次打击之中喘上一口气,紧随而来的再一次梦境直接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
他看到一颗属于蒙雷帝国的行星发生了剧变。
无数房屋化作灰烬,大地与大气被无形的双手撕裂,整颗星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来。
人类的性命在行星的崩塌之中消失得轻飘飘的,留不下一丁点的痕迹。
那颗行星上死去的,是他所要保护的人民。
是他想要作为英雄所守护的对象。
于他而言,是像雷矛的军士一样重要的存在。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行。
顾杨从梦中醒过来,终于选择上报自己的天赋,但等到救援部队前往时,死亡无可阻挡的率先降临了。
这些年里,顾杨总是想起死去的雷矛军士,想起那颗坍塌的行星。
他总想起被炮火穿透的舰船,人与机甲的残骸,想起那被撕裂的土地,破碎的大气,山崩海啸。
他的军士,他所想要守护的人民,就在他的眼前,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化作了宇宙的尘埃。
他们本不该死去。
这些本不该死去却仍旧被死亡之神纳入掌中的人,都是他因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永远洗不清的罪孽。
他退居安全的大后方,想要活久一些,再久一些,救更多的人,来赎罪。
顾杨碾灭了燃尽的烟,又重新点了一支。
薄荷沁凉的气味的在空气中弥漫,刺激着这片密闭空间里唯一的一个人类,但对方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的注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一副懒散而困顿的模样。
“到家了,中将。”
顾杨听到ai的提醒,掀了掀眼皮,应了一声,伸手把车里稍微收拾了一下,拿上旁边座位上的情报,慢吞吞的下了车。
“晚安,中将。”
“晚安,三号。”
顾杨趿拉着拖鞋,从院子走进了屋里。
他在帝都的房产是皇帝指名给他的,准确来讲这算是个小型庄园,花园庭院喷泉别墅,配套该有的都有。
只不过别墅和庭院花园被顾杨直接推倒大刀阔斧的改建了,弄出了一个巨大的训练场出来。
原本十二个房间四个大厅的大宅,被顾杨压缩到只剩下五个房间和一个客厅。
其中除了顾杨的主卧和一间书房之外,剩下的三个房间里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
这些杂物顾杨从来都是自己收拾的,都是他曾经战友的遗物,不给别人进。
现在他得腾出一个房间来,等明天勤务兵来打扫卫生并布置成一个客房。
顾杨把手里谢凌秋的情报送进了碎纸机,看了看自己在二楼的主卧。
东头,坐北朝南,大采光落地窗,窗外就是他这院子里仅剩的一点花园景。
西边的房间就只能看到训练场的保护罩了。
顾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缺德的去收拾西头的房间。
年轻人还是天天迎着朝阳醒过来比较好。
顾杨想着,走进了位于他卧室正下方的屋子,慢腾腾的收拾起来。
“五号为您服务,中将。”
房子的ai随着顾杨的位置而适时的调整着光线。
“我始终坚持认为您应该使用更智能一些的家具。”
“嗯?对人类来说,有些事情要自己动手才有意义,你们ai不懂的。”顾杨叼着支烟,把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厚实柔软的泡沫材料包起来,“而且,我很闲。”
“可您的睡眠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到了,以您目前的效率,并不能够完成目前的工作。”
“……”顾杨的动作停顿了两秒,“熬夜对人类来说也有很重大的意义。”
“熬夜只会影响身体健康,中将。”
顾杨决定不理他的家居ai了,专心的收拾起房间来。
但他的家居ai并不像机甲ai和驾驶ai一样贴心。
“任性是不好的行为,中将。”
“您的规整效率太低了,中将。”
“腾出房间来是因为要来客人吗?”
“我连接了家装参考网络,中将,需要家装参考吗?”
“要来的客人是什么年纪的人呢?中将。”
“我认为年轻人的话,应该更加喜欢轻便简单的高智能家居,老年人就更加需要高端智能家居的辅助了,中将,您真的不考虑更换吗?这样我也能更好的为您服务。”
“中将,您想听相声吗?我可以给您表演一段报菜名。”
“中……”
“闭嘴,五号。”
“好的,中将。”家居ai安静了没两秒,再一次开了麦,“您有视讯申请,中将。”
顾杨转头走出房间去找他放在客厅里的终端,内心十分后悔。
他当时搬到这里的时候年少无知没见识,觉得房子太大,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住,于是就给他的家居ai设定成了话唠。
现在他都时常想要剁了自己之前做设定的那双手。
但要他下定决心改掉设定,他又不想。
这房子这么大,只有他一个人的话的确是太安静了一点。
顾杨看了一眼终端,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通了视频通讯,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被暴怒的医护人员拿记录板敲着脑袋的谢凌秋。
顾杨侧耳一听,发现这位医生是在教育谢凌秋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病患。
谢凌秋脑袋被敲得一歪一歪的,也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倒是医护人员发现视讯接通之后,不好意思的收回了记录板,向视讯里的顾杨致意告辞。
谢凌秋看都没看离开的医生一眼,他看着视讯接通,那对漂亮的蓝眼睛骤然亮起来:“中将!”
顾杨应了一声,也不意外谢凌秋能搞到他的号码。
他把视讯挪到家居墙面上,转头回房间里继续收拾东西。
“你天赋报告写完了?”顾杨问。
“没写。”谢凌秋的视线在顾杨背后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脸上笑容显得异常甜蜜,他像极了棉花糖的声音上扬着,几乎要飘到天上去,“我听说您愿意收我当学生——这是我的房间吗?”
顾杨把包好的东西规整排列,装箱,点了点头。
谢凌秋摇着尾巴:“我不喜欢白色。”
“……”
顾杨动作一顿。
谢凌秋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视讯里的顾杨,看顾杨没有表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迅速得寸进尺起来。
“我喜欢硬板床。”
“我想要水蜜桃味的清香剂。”
“要能看到天空的大窗户。”
“我还想要阳台。”
谢凌秋软绵绵的声音近乎于撒娇的数着这些:“要是再有只狗——”
顾杨眼皮跳了跳:“你要求挺多。”
谢凌秋觍着脸:“也没有很多。”
事实证明,在不触及某些话题的时候,顾杨的确是非常好说话的。
他手上恢复了动作,点了点头:“别的可以,狗没有。”
谢凌秋闻言,毫无心理障碍的“汪”了一声。
“现在有了。”
顾杨手上一个哆嗦,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没见过这种操作。
他难掩震惊的看向了谢凌秋。
……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