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四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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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没有再陪着江慈进宫,孙氏问及此事时,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揭过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她和之前一样呆在府里,可即便她不去打听,依旧能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得知,外头并不安宁。

先有行宫图纸泄露,后有御田命案,嘉德帝变得格外重视,又因太子身兼数职分不开身,这事便落在了韩唯手上。

韩唯不负所望,仅仅四五日的功夫,京城的药庐被查了个遍,就连四方城门都严格了数倍。

结果,与案件有关的事没查到,倒是意外撞见几宗销赃买卖。

对方惊慌失措不听官兵劝阻弃货逃亡,竟被当场射杀。

当江薇同玉桑描述着韩唯在这事上的杀伐果断时,不由轻拍胸脯感慨:“往日那些京中贵女暗暗留意他,是看中他的出身和才貌,如今一个个被吓得,别说是肖想这人,就是听到这名字都不敢谈。”

她神神秘秘凑近玉桑,“有人还揣测,他原配王氏未必是病故,说不准是他的真实面目给吓得!”

真实面目……

照江薇所说,如今的韩唯倒真有几分前世的行事作风。

……

韩唯雷厉风行的行为,引得御史台连韩家面子也不顾,口诛笔伐。

其父韩甫对此事格外淡然,全然没有帮韩唯解围的意思。

旁人便明白,这次怕是连韩甫都不赞成他所为,有心利用舆论来压制他。

可面对这个情形,韩唯处之泰然,在东宫饮茶饮得颇为安逸。

“韩大人近来动静不小,活生生将京中安逸搅乱,孤听朝中诸多反对声音,等着要你给个交代,韩大人若有所获,即便不在意他们,也该向父皇回禀,怎么有功夫上孤这儿来饮茶?”

韩唯官服工整,坐姿端正,闻言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论搅混水,殿下才是一等一的好手,岂是臣可轻易作比的。”

稷旻挑眉:“韩大人这话,孤怎么听不懂呢?”

韩唯微微眯眼,“原本可以顺水推舟将祸水直引古剌,殿下却选择将局面布得扑朔迷离,御田中死去之人身上的两处毒伤略显矛盾,掌下所藏符号与身上所藏云锦又是一处矛盾,刻意制造种种矛盾,指使疑云重重难以辨析,难道不就是为了将‘勾结卖国’的罪名引出来,让背后之人心慌?”

“殿下似乎并不旨在出兵古剌,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殿下的目的不止古剌,如今步步为营,来日自会一一达成……”

韩唯点到即止,笑笑:“臣早已说过,殿下如今剑走偏锋,出手总让人防不胜防,臣若不早早讨教以作准备,恐会措手不及,届时误了大事,才叫糟糕。”

稷旻手中转着一直茶盏,边听边饮,神色纹丝未变,等韩唯说完,他才笑笑,说:“韩大人行事周密小心,孤一直很欣赏,只是过度的防备小心,往往是庸人自扰。”

韩唯:“是庸人自扰还是有备无患,结果出来自然知晓。”

稷旻:“既这般小心谨慎,那就顾好自己手里的事,切莫顾此失彼。”

韩唯:“若殿下指的是治田一事,大可不必操这份心。相较之下,赶着汛期动工,殿下这头的风险似乎更大。”

稷旻:“不劳挂心。”

韩唯笑了笑,缓缓道:“殿下事事成竹在胸,又诸多告诫,不知可有什么指点,比如,臣该直接去哪里搜,才能找到乌兰草相关的线索?”

稷旻也笑了:“韩大人不是亲尝过此药威力,理当更有看法,怎得反倒问起孤来?”

韩唯笑容逐渐淡去,冷眼看着稷旻。

乌兰草本身无非是毒是药,只是靠其特殊药性作辅助之用。

行宫那日韩唯的酒水被下药,这药里就含有乌兰草,在闻到玉桑身上的香气后,乌兰草独特的药性令药力大增,韩唯才会那么快不受控制。

韩唯并非毫无线索,他有仇必报,算计他的人绝不会轻饶。

可他也不傻,乌兰草这条线若由他先揭发,兴许就成了这位太子殿下借来的刀。

所以,他索性来个打草惊蛇,将那人逼一逼。逼急了,那人只会抓紧时间去对付自己本想针对的人,以乱避乱。

“既然如此,便不叨扰殿下了,告辞。”

……

韩唯刚离开没多久,一道人影便从东宫附近离开,直奔竣阳殿。

“殿下,韩唯已出宫。”

殿内寂静无声,稷阳死死的抓着一只茶盏,面冷如冰。

“韩唯……”他低声念着,脸上的冷色逐渐转为怒色。

这时,又有一人从外面走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那边已经散学。”

稷阳脸上冷色渐渐融化,平声道:“去将江娘子请来吧。”

……

江慈没让玉桑继续陪同,也没换别人,每日独自进出宫廷。

稷阳一见到她,眉头便皱了皱,“你脸色不好。”

想了想,他伸手握住江慈的手,把她牵到茶座中坐下,温声宽慰:“若是学规矩太累,便暂时放一放,又不是东宫迎太子妃,哪怕真的有小错处,也没什么大不了,别累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江慈垂眼听着,笑了笑:“照殿下这样说,若你今日是太子,我是要嫁进东宫,便该好好学规矩,半分不可错,即便累坏身子也是值得?”

她语气并不似抱怨,像是随口一提,然稷阳脸色骤然凝住,连那点笑都淡了。

江慈眼神一动,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道:“殿下恕罪,是阿慈胡言了。”

稷阳沉默片刻,抬手挥退殿中其他人。

江慈看着殿中只剩自己与稷阳二人,又道:“怎么了?”

稷阳似在沉思,片刻才道:“近来韩唯将京城闹得人仰马翻,你可听说?”

江慈点头:“听说了。府里好些姐妹都在谈论这事,说……”

“说什么?”

“……说他有些可怕,以前竟是没瞧出来。”

稷阳轻嗤一声:“你们没瞧出来的,可多了去了。”

江慈听出他有话要说。

果然,他道:“韩唯虽是韩氏出身,但他骨子里自成一派矛盾傲气,既以贵族出身为荣瞧不起寒门出身,反过来,也同样瞧不起族中旧老凭旧日风光指手画脚。所以,当太子显露要重用寒门子弟时,他才会生出不满。”

“阿慈,是我先看懂的他,我先给他机会。”

江慈微微一怔。

稷阳在她面前时,多半是吐露心中的不快情绪,但并不会具体说出这些情绪是因何事而出。

今日,他显然说的更多,也更坦白。

稷阳:“当日,我曾向他许诺,只要他帮我争取到治漕大权,我拥有多少机会,他一样拥有多少机会。他所欣赏的人,坚持的事,都可以在这些机会里得到圆满。”

益州的事?

江慈心头一沉,想起了益州那几日的心惊肉跳。

所以,韩唯会出现在益州,让刺史府经历虚惊一场,此事稷阳应当也知道。

“明明是我先察觉他心思,抛出揽枝,可当太子作出同样举措时,他便毫不犹豫投向太子阵营。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势,可以让他更好,更快的达成心愿……”

他苦笑一下,“这样来看,东宫就是不同,不是吗?”

江慈:“权势再高,若无能无心,一样无所建树,况且殿下并非无权无势无能之人,单说司农司的革新,就已是值得称道的功绩。”

稷阳垂眸笑了一下,像是不屑,又像是无奈。

江慈看他一眼,交握在身前的手不由使了几分力。

稷阳眼珠一动,细心察觉,看向她:“怎么了?”

江慈默然片刻,缓缓道:“殿下提及益州,叫我想起些往事。还在益州时,之前太子曾与父亲和演一场戏,因韩大人被蒙在鼓里,误以为父亲与地痞帮派勾结,甚至上门拿人,若非桑……”

稷阳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江慈的话却生生顿住,然后拐弯。

“若非虚惊一场,今日我便真成了罪臣之女。”

稷阳:“这事我的确听韩唯提过。太子连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倒也叫人意外。”

江慈摇摇头:“我想的并不是这个……”

她看向稷阳:“倘若当日父亲并未与太子合作,而是真的罪有应得,今日的你我,也不知会走到何种境地。”

稷阳神色一松,说:“自然是救你。”

江慈:“可即便殿下救了我,但凡父亲罪名不得洗脱,再想嫁你,也成奢望。”

稷阳:“即便事实如此,我也会极力保你。”

江慈神情动容,与稷阳四目相对。

稷阳:“人活于世,但凡尚存一息,结果如何都不该过早定断。”

他握紧江慈的手:“别说那只是一个局,就算是真的,又与你何干?”

江慈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定定道:“殿下说的对。易地而处,若是殿下身负罪责,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殿下。”

稷阳神色一凝,勉强笑了笑:“怎么忽然这么说?”

江慈敛去笑,认真的看着稷阳,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我为何这样说?”

稷阳握着她的手微僵,又慢慢松开,“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江慈摇了摇头。

稷阳眼神几动,竟是从她的神情和动作中看出深意。

“你……”

“殿下,”江慈眼中带了几分灼热:“无论旁人如何揣测,我只知你永不会叛国,或许对你来说,只是在一场局中略施小计,不会让大夏蒙受什么实在的伤害,可一旦事态失控,对你的影响却是无可估量的……”

稷阳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不错,她不会道听途说什么就对他妄加揣测。

若她知道了什么,一定是亲自查探,眼见耳闻为实。

稷阳慢慢握拳,冷声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江慈像是豁出去了,“你暗中与古剌人有来往,是不是?”

稷阳没说话。

江慈语气渐渐激动:“行宫里揭发古剌奸细行迹的是你,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你与他们有勾结,我也从未想过你会与此事有关,可亲眼所见,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不信。”

稷阳眼眸轻抬:“你调查我?”

江慈:“若我说是想帮殿下,殿下信吗?”

稷阳却像并不在意,只问:“还知道什么?”

江慈眼眶已泛红,却强忍泪意:“我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殿下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才是关键。至少我绝不会加害殿下,而殿下所为,却会加害自己。”

稷阳加重语气:“阿慈!”

江慈直直盯住他,稷阳却像是在闪躲,移开了目光。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江慈笑了:“你我已是未婚夫妻,夫妻一体,我为何不能过问你的事?”

“既然夫妻一体,你就该懂我立场。”

“你的立场,就是让太子深陷舆论,让被认为德不配位,然后便取而代之?”

江慈每个字都说的艰难,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殿下,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比起王孙贵胄追名逐利的斗争,你更在意民生国本!若要借农事革新,你大可任用贤能省下力气,即便真要做戏,也多的是偷工减料的机会。可我知道你从未如此。日间田地泥泞,夜间挑灯苦读,那些功绩是你一日一日攒下的……”

稷阳慢慢看向面前的女子。

江慈眼泪滑落,“在旁人会选择弄虚作假只摘成果的事情上,你都是一步步走过来,面对旁的人事,你总是表现的温和谦逊,我知道这些并不是你生来就有的真貌,但这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就好像我想成为能与你匹配的妻子,所以努力变成更好的样子……”

稷阳呼吸微乱,眼神再次移开。

江慈主动握住稷阳的手,“我已与殿下定亲,便是你的妻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背叛你,也请殿下不要背叛自己的心,再别去碰那些事,好不好?”

江慈的语气近乎请求,然稷阳在略略动容的片刻后,又冷静下来。

他将手抽出来,重新覆在她手上,指腹摩挲。

良久,稷阳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来:“幼时读史时,我也从旁门野史中领略过皇室兄弟相互残杀的惨状。那时我也曾想,血浓于水,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可是阿慈,你随江大人前往益州为刺史,应当看过更多寻常百姓家的境况啊。”

“百姓农户,亲兄弟间会因分田抢地大打出手,富贵商贾之家,子嗣为分家财,也是手段层出不穷,到了皇室贵族,只因面临的诱惑更大,掌控的权势更大,这种斗争也就更深远。”

“所以,无分出身高低,王室还是百姓,当你知道这种斗争寻常至极时,便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争取罢了。”

“况且……”稷阳笑了一下:“你以为那个被我针对的太子殿下,又有多么无辜清高?你说得对,原本我只是想给他一些压力,并未想过真的损伤本国利益。可若无他暗中使手段,我何至于走绝路?”

“不过,”他无所谓道:“若斗争便是如此,那我只能走下去。”

他重新看向江慈,淡淡笑起:“你知道这些,主动来与我说,我信你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若你愿意陪我走下去,你我大婚依旧,但若你……”

“总之,我愿用最体面的方式放了你。”说着,他抽回自己的手。

江慈的拇指忽然死死掐住蜷起的食指侧面。

她当然知道。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利用玉桑来做监视太子的眼线。

她希望他能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太子忌惮他的存在,有所动作,也好利用玉桑提前知晓。

可现在,一切全不同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做好为国为民的事。

他要的是无上权力,是不受约束的绝对地位。

是她怎么样都给不起的东西。

稷阳看她一眼,道:“但这些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守住。”

少顷,江慈的手松开,终于开口:“好。”

稷阳:“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近况,却不想说了这些,似乎也只能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们再聊。”

江慈心头一沉,慢慢看向稷阳。

稷阳已恢复温和笑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江慈喉头轻滚,只觉浑身重如千斤,好半天才站起来,屈膝道:“那……阿慈告退。”

稷阳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回去慢些。”

江慈交握端于身前的手紧紧互拽,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嗯。”她轻轻点头,一步一步离开。

稷阳看着江慈的背影,眼中一点点冒气寒意。

江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冒险。

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的心情交织于心,折磨的她腿都发软。

行至宫道,两旁有高耸红墙,视线所及有高楼檐角,时而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是垂头疾行,站在这头看去,只觉十步一人的守卫略显稀疏。

侧后方的亭台暗角,一支羽箭静悄悄的对准了行于宫道上的江慈。

人在某一刻,似乎会有微妙的感应,好比此刻的江慈,只觉得眼前这条道过于漫长。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浮现出了玉桑的脸,还有她说在最后的话——

【既然满心信任他,仿佛可以不惜一切,那这一切里,可曾包含你自己?】

从离开京城那日就被仔仔细细装进心中的少年,曾给她寄去一封封书信,为她描述京城旧景,新人新事,哄她眼泪,等她归家。

她沉浸在自己半编半盼的期望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确变了,这固然令人失望担忧,但江慈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先被放弃。

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不该戳破。

然而被理智提醒千万遍,话还是这么脱口而出。

虽有冲动作祟,但说出口后并不后悔。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啪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江慈浑身一僵,腿一软,直直朝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耳边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臂上一紧,她被人稳稳扶住。

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路也能走到腿软?”

江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文绪的脸一点点进入视线。

“走吧。”他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轻轻一提,便将人扶稳了。

江慈眼中惊诧与无措交织,竟忘了挣扎,就这么由着他搀扶离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将她挡住。

暗处,蓄势待发的弓无声松弛。

很快,人回到宫中,向稷阳道明了情形。

“那人出现的太凑巧,属下错失良机……”

殿内,稷阳一张脸已经发白,在听到下人回禀那一刻,明知文绪出现的古怪,却依然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道:“算了……”

“可是……”

“她不会说出去的。至少现在不会……”

……

次日,江慈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也是众多准皇子妃里第一个告假的。

同一时间,一道八百里加急从益州以南的利州传回——

利州连续三日暴雨,再发山崩与洪水,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眼下恐怕已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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