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诏武四年(1 / 1)

本是灰蒙蒙的天际彻底暗了下来,雪花一片片地飘在甄文君的头上、肩上,渐渐将她包裹成一个雪人。

她还穿着崭新的婚裙,裙摆在雪地之中露出一角,像已经干涸的血块。

甄文君的脸部僵硬,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具在此地待了上百年的尸体。

王五郎对于阮氏阿穹的追忆只到她怀着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之后这个传奇女人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王五郎不知道。

“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只会有无尽的危险。”

王五郎一直都记得她们主仆二人分别时阿穹的坚定,王五郎痛哭不已,他跟随阮氏这么多年,如今阮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王五郎怎么舍得离开?

“女郎……仆知道女郎是想保仆一命,可仆发过誓的要辅佐阮氏直到入土的那一天!女郎!刀山火海,就让仆跟着女郎吧!”

黑夜的寒风刮在山谷之中,王五郎对着阿穹一直磕头,磕得额头上满是鲜血,眼泪爬满了脸庞,可是阿穹没有任何动容,她甚至没看过来一眼。

“你当年是被我父亲买回阮家的吧。”阿穹问道。

“是,当年饥荒,阮公可怜仆父母想要易子而食,将仆以一袋面买了回来。”

说起父亲,阿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向充满了善意的阿父,对聿忠心耿耿的儒雅阮公,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阿穹对王五郎道,“从今以后你自由了,不再是阮家的人。走。”

无论王五郎再怎么哀求,阿穹都不再理会他。

“阮氏阿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王五郎没有再见过他。”步阶道,“不过王五郎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将当年阮氏的最后一点线索带到宿渡,以姑戗族语记录下来的正是他。”

王五郎所不知晓的阿穹的后续,甄文君能猜个大概。

阿母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谢扶宸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不纯,无论在此过程中他是否真正爱上了阿母,直到最后,不仅让她心折,甚至未婚先孕,有了他的孩子,这对阿母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从未向自己提过谢扶宸的事,对于灿烂的过往也丝毫不留恋,只是不停地告诫女儿,不要锋芒毕露,要学会低调学会收敛。看得出来她在努力遗忘过往,遗忘有谢扶宸的过往。

她隐姓埋名改名为“骁氏”,一来是对自己祖上的纪念,二是为了躲避追查。就算到了神初年间她依旧是个颇为敏感的话题,若是被查到极有可能还会有杀身之祸。

可她毕竟是个奇才,她或许不甘自己唯一的女儿在西北边陲这小小的县城碌碌无为一辈子,不想女儿这一生只是个家奴。她看出了女儿的聪颖和闪光点,所以在暗中打磨她,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有所作为,不让聪慧的脑子蒙尘。

阿母是矛盾的,从她对女儿的教导上就能看出来。

她也是非常聪明的,谢扶宸若是真的如王五郎所说,对阿母假戏真做动了真情的话,他一定会到处找寻阿母的下落。可他一定不会想到阿母居然这般大胆,藏身在绥川的谢氏宗亲家里,其实就在谢扶宸的眼皮底下。

这么多年来,谢扶宸完全没发现。

其实,就算他和阿母相逢过,这么多年过去,阿母老了腿也残了,他还能认出这村妇就是当年那个耀眼的女将军吗?

这样顺着线索想下来,阿母当初进入绥川谢太行的府中,让谢扶宸的女儿看上去是谢太行酒后乱了心性的结果,也都是计划好的。

这个女儿生下来就算再像谢扶宸,谢太行这个草包也不至于怀疑。就算再不喜欢,谢太行也觉得那是自己的骨血,不至于将她们母女撵出去。

阿母那些年够躲在角落里安心培养女儿长大,全都是她计划好的啊……

至于谢扶宸和卫景和那场攘川悲剧,大概也是经年累月的积怨导致的恶果。

按照王五郎的说法,卫景和应该是最后见到阿穹的人,他该如何回去复命?必定是说阿穹已死,明帝这才没有继续追查她的下落。

卫庭煦说她是九岁的时候遭遇了攘川之难,若她在年龄上没有说谎的话——甄文君在计算——按照她比自己真实年龄大四岁来算,也就是阿穹消失五年之后,卫家便成了天子的眼中钉,让谢扶宸痛下杀手。

其实很好理解,阮氏被除之后,胡族的滋扰依旧,明帝迫切需要另一个武将来为他守卫江山,驱逐胡贼。另一方面,对于阮氏这样具有威望的大家族突然消失,百姓们迫于强压,嘴上可能不说,但心里总是惦记,一旦大聿在战场失利,百姓们更会在暗中骚动。

如何能让大家忘记阮氏?明帝的脑子是清醒的,他需要再立一个伟岸的将军出来取代阮氏。这个重担自然落在了卫家身上,落在了卫景和身上。

卫景和本身的能力不在阿穹之下,他亦是人中龙凤,频繁立军功绝不是件难事。

恐怕不用五年,卫家便会取代曾经的阮氏,成为李家最称手的兵器。

而历史的悲剧总是在循环着,拥有极其相似的面孔。

就看如今李延意的手段,便知道坐上帝位是不可能不猜忌的。谁功绩无双,谁就会成为天子新的提防对象。

更何况卫景和是最后一个见过阿穹的人。

卫景和怎样向明帝交差的,现在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但若甄文君是明帝的话,没见到真正的尸体,她是不会相信卫景和的话,甚至会因此怀疑卫景和的忠诚。之后的这些年,卫家的崛起更加放大了帝位的疑心和忌惮,加之谢扶宸的推波助澜,终于到了除掉卫景和的最佳时机。

谢扶宸在攘川囚禁了卫景和、卫庭煦以及卫家的一票家奴,虐杀多人大概是想让卫景和说出阿穹的下落。卫景和宁愿妹妹被虐宁愿死这么多人也不说出阿穹母女的下落,有可能是铁了心要保护阿穹,让她免遭谢扶宸的骚扰甚至是明帝的继续追杀。不过甄文君更倾向另一个可能性——卫景和或许真的不知道阿母的下落,他只是放走了阿母,而阿母也没有告知他去向。只是一心想要找回阿穹的谢扶宸并不相信,直到将卫景和虐杀。

多年之后,风云再起。

当年那个在攘川无辜受难的小娘子怀揣着一颗复仇的种子,这颗种子在她精心培育下慢慢冒出了头。她开始布下天罗地网,要让谢氏,甚至是李氏血债血偿!

往事如同一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飓风,刮得甄文君脑子里一片狼藉。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解开。

“所以当年明帝为何要灭阮氏全族?导致阮家灭门,衍生出之后所有事的那个由头究竟是什么?不可能只是功高盖主这么简单。若只是帝王猜疑,不可能立即下这么狠的手,看卫家就知道了。更何况阮氏被杀,卫家扶持不起来又当如何是好?胡族入侵谁来为他守边关?明帝同样猜疑卫家,却只是杀掉了卫景和当作对卫家的敲打,可是对待阮家却疯狂很多。诛杀九族都不够,还要将所有阮姓之人杀光,费了泼天的力气将阮氏存在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甄文君问道,“上次你寄回的信中说阮氏被灭族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就连王五郎也不知道吗?”

步阶点头:“正是。”

“那……”甄文君一阵心烦意乱,可步阶却依旧镇定地微笑。

甄文君凝视着他,等待他开口。

步阶果然从不会让她失望。

“王五郎不知,但文升知道。”

“快快说来!”甄文君差点儿喊出声。

这些年来步阶从小小的玄鸟图腾入手,一路查到了阮氏一族的前身,又查到了当年的灭族血案。这件事已经成为他生命的重心,而且越查越多谜团,激发了步阶的斗志,一定要揭开大聿皇室的面纱。

步阶在和王五郎彻夜深谈,将阮氏所有的过往都抠出来之后,和甄文君一样,对于当年明帝猜疑阮氏,非要将其满门都诛杀的原因非常感兴趣。

能让一个天子如此忌惮甚至发狂的,应该不只是功高盖主拥兵自立这种云里雾里的理由。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明帝的皇位,明帝非常确定这种威胁。

这威胁是明帝和阮家都心知肚明的,阮公才会预测到阮家大祸临头。

步阶那几天都没有睡,夜深人静之时他坐在宿渡家中的山顶,万籁俱寂,凉风吹拂,他想明白了一点。

能够对皇位造成威胁的这件事,恐怕是明帝和阮家一块儿做的。

冥冥之中步阶有了一种感觉,他开始查自明帝出生以来所有的中枢大事。刚刚开始追查,步阶就发现了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事。

原来明帝是双生子,他还有个孪生弟弟,瑞王李蓄!

步阶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立即着手去查这瑞王之事,查到瑞王在安元八年去世的,而那时距离明帝登基还有四年。

第一个时间点吻合,步阶继续兴奋地追查。

想要追查阮氏之事不容易,可是要查明帝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还是很方便的。

瑞王死后,当时的明帝还是太子尚未登基,孪生弟弟去世明帝悲痛不已,导致大病一场,大半年时间都深居东宫,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此期间东宫一直都很安静,史料上对于其间发生的一切记载潦草,仿佛被谁剪去了似的。直到安元十年,东宫忽然爆发了一件大案,有人要毒杀太子!明帝命大保住了一命,但下毒的矛头转向了东宫的所有人,就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过嫌疑。

太子中毒事件引发了东宫大换血,从太子妃到所有的宫女、内侍全部都被废被杀,换成了另一批人。又过了两年,明帝登基,正弘元年,明帝的幼子夭折。本来就子嗣单薄的明帝立了庚氏为后,生下了公主李延意。

一直到李延意出生,往后的所有事都没什么好查,感觉也都很正常。最让步阶在意的便是安元八年到安元十年间发生的事。

明帝和瑞王就算是孪生兄弟,一个弟弟的死竟会让太子悲痛近一年的时间,甚至连人都不见,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借口,像是要隐藏什么。再之后就是血洗东宫,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脱厄运。更离奇的是明帝一登基幼子就夭折了,这说不定是明帝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他也死了……这手段颇有些明帝之后除去阮氏的风范。

除去阮氏是为了隐藏秘密,那么东宫惨案也是出自明帝之手吗?

步阶习惯先假设,假设这一切时明帝干的,那么一定有个特别的原因驱使他这么做。

“因为他要杀掉所有熟悉太子的人。”步阶说到此处,脸色一直惨白如雪的甄文君也想到了,“因为他不是太子……他就是瑞王李蓄!”

步阶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也是这样推测的。身居东宫近一年的时间就是为了疏远他人,重病之后就算再出现,容貌有一点点改变也可以推脱为大病的原因。但就算是双生子,亲近的妻子、孩儿和奴仆总是能发现的,明帝索性制造一场弥天大案将这些人全部杀光,等到登基之后另立皇后,从此之后这帝位也算是坐稳了。”

甄文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口腔里都是血腥味也浑然不知:“那么阮氏之所以被猜疑,正是因为阮氏帮助瑞王狸猫换太子?阮公便是知道这内情的人?!”

步阶道:“阮家虽然一直生活在汝宁,但阮公和瑞王李蓄一直都走得很近,据说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正弘年间阮家就成了天子的亲信。这里外里一想,文升也和女郎想的一样,杀掉太子再血洗东宫,最后还能平稳登上帝位,不可能凭借一方之力就能做到。瑞王本身就养有上千门客,阮氏一家又是足智多谋,能够辅佐瑞王干出这等大事的,在当时恐怕只有阮氏能办到了。”

“文升,这一切只是咱们的猜测。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话……”

“有的女郎。”

甄文君精神为之一振。

“文升有想过,如果宫中的那个人是瑞王,那么代替瑞王被埋入黄土的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太子李翱。我去寻访过曾经瑞王府的家眷和家奴们,幸好这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痕迹不可能完全抹去。说起来也是幸运,在查过一圈之后文升并没有得到有利的线索,但据说有个叫阿俊的家奴在瑞王去世的时候为之守夜,结果被吓疯了大叫着跑出了王府。此事颇为蹊跷,我便去往阿俊故土去寻。找了快半个月,我本以为那阿俊已不在人世时,阿俊却找到了我。他如今已改名叫做阿旺,守着两亩地过活。我到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了我跟人打听他的下落,阿旺跟了我半个月,确定我不是歹人才与我相见。阿旺说,当年的确为瑞王守过夜,大半夜的忽然来了一阵妖风。”

“妖风?”

“对,妖风。当时瑞王躺在棺木之中等待着各方亲戚友人的哭灵,那一阵妖风忽然将一柄寿幡给吹了下来,正好盖在瑞王的脸上。阿俊赶紧上前将寿幡拿起来,这一拿没想到竟连带着将瑞王脸侧的痦子给一并刮掉了。阿俊将痦子捏在手里,越看瑞王的脸越不对劲,靠近一看,发现这人不是瑞王。阿俊乃是奴生子,自小长在王府之中,瑞王和太子之间就算再小的差别他也能认得出。心里一转他明白自个儿发现了惊天的大秘密,不想被牵连就装疯卖傻的逃了。也亏了当时王府新丧无人去管一个下奴的死活,才叫他逃过一劫。如今时过境迁女帝都登基了,他穷困潦倒,一身病痛,为了二十两银子将当年所有事都说了个干净。”

一切都明白了。

阮氏当年帮助瑞王李蓄谋害太子,偷天换日之后多年,已经成为天子的明帝一直不踏实,阮家的那个木盒里究竟装了什么,是否是阮氏当年留下了什么证据?是否将他的罪名写在了秘卷之上,锁到了木盒里?

阮氏这么大的功绩若再加上天子为假,江山竟被乱臣贼子在不知不觉中易主的秘密,他们想要篡位恐怕易如反掌。

那个去试探阮公的官员应该就是明帝派去的,而阮公的回答彻底让明帝起了杀心。

可是杀到最后秘卷还是没有找到。

明帝觉得阮氏阿穹带着秘卷藏了起来,卫景和乃是帮凶!

“所有事的起源就是那个木盒,那个秘卷。可那木盒如今在何处谁也不知道……”步阶独自说了很久,没得到甄文君的回答,回头看时,发现甄文君已经不见了。

“咦?女郎?”

雪地里只留下两排跌跌撞撞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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