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傅氏原本兴发于桐山,如今上点年纪的人提及傅氏郡望,仍会以“桐山傅氏”称之,但傅家自两百多年前举族迁至临川城建宅聚居后,就一直以临川为宗族根基。在如今的傅家,恐怕也只有傅凛会将“回桐山”说成“回家”。虽他的血亲、族人都在临川,可这里对他来说不是家。只似一口鼎沸的油锅。自马车进了城门后,仿佛就有双筷子挟着他的魂魄在这油锅里来回地涮。每每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在这煎熬中黑了神魂时,那双筷子又会将他拎起来,悬空凉一会儿。傅凛垂睫掩住渐趋涣散的目光,暗暗咬紧牙根,呼吸极轻、极缓。拼尽全力护着自己脑中最后星点的清明。他不知自己若当真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叶凤歌不是说了吗?傅凛是她亲手浇灌着长起来的小白菜。他是她耗费七年大好光阴呵护出的心血。所以他需得替她护好如今这副水灵灵的模样。要撑住,不能疯给她看,她会难受的。****看出傅凛的异样,叶凤歌眸中有潋滟水光轻烁,弯起唇角挤出笑来。“好,我跟你一道回家。”淡淡甜嗓微哽,藏了太多无法言喻的心疼与爱护。傅凛眼睫颤了颤,唇畔那抹刻意撑起的浅笑渐添了几分真实。“你等我片刻。”叶凤歌飞快放下车帘,回身跑到邝达面前,匆忙交代几句后,就向他辞行。邝达虽从未与傅凛本人打过照面,但方才叶凤歌撩起车帘一角时,他瞥见里头的人着霜色织金暗纹锦袍,就已猜到来人身份。虽叶凤歌只是辞行没说旁的,端看她此刻满眼忧心忡忡,邝达对傅凛眼下的处境也能估出一二。于是他也不再耽搁,点点头,“去吧。”邝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叶凤歌匆忙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后,才慢慢仰起头。午后天阴,苍穹灰白,像可观人心的沧桑眼眸,透着一种和软的悲悯。半晌后,似是被暗沉天光刺痛了眼,邝达抬手揉了揉眼角,释然低笑。“妙手一脉”的侍药弟子,似乎总也跳不出某种宿命啊。****马蹄哒哒,车轮滚滚。一路上,傅凛仍旧背靠着车壁倚在车内软榻的一角,双目紧闭,唇色浅浅泛白。冰凉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叶凤歌的指尖。叶凤歌知他难受,无暇计较这些小节,一路与他抵肩而坐,顺手替他拢好身上的披风。之前因为尹笑萍的无心之言,叶凤歌仓皇躲到大通绣坊去蒙头反省了这几日,其实心中已有了定见。无论旁人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与傅凛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她都必须不为所动地维持原样。毕竟她明面的职责是他的侍药,暗里的任务也需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职责所在,问心无愧即可。****回到桐山的宅中,子时已过。北院的人都还没歇,全在前院等着。马车一进门,众人便纷纷围上来,待瞧见撩起帘子率先下来的人是叶凤歌,大家才暗自拍着心口松了大气。虽没人敢挂在嘴上说,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若今夜只是五爷独自一人回来,怕不知要起多大风波。叶凤歌倒没心思管旁的,叫了顺子过来帮忙扶住兀自强撑的傅凛,一路向北院主屋的寝房去,嘴里也没闲。“景平,赶紧给五爷房里添两个碳盆。”“赵大娘,小厨房还有热粥吗?不要温的,要很热的。”“阿娆,你去帮我将药熬上,晚些送到寝房来……不是五爷平常喝的那副!从药架子最顶上那层拿,别弄错了。”其实都是些小事,她本想自己去的,可傅凛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只能委托旁人代劳了。好在北院的人都伶俐,也都惯了在傅凛病时听叶凤歌吩咐,很快就各自按她的交代去忙活了。叶凤歌与顺子合力将傅凛扶上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又拿被子裹上他的肩。顺子小声道,“凤姐儿,五爷身上凉得厉害。”叶凤歌的手还被傅凛握得死紧,只能坐在床边仰着头,压低嗓音对顺子交代,“跟着怕就要起高热,你再去灌两个汤婆子来吧。”一路上傅凛都只是闭着眼没吭声,叶凤歌知道他在死扛。这会儿回到他熟悉又心安的环境,不消片刻,待他心神一松,该来的就会来了。顺子赶忙点头应下,又道,“那我顺道多拿两床厚棉被来。”“不用,被子厚了要压得他喘不过气。”床榻上的傅凛虚虚睁眼,口齿含糊地对叶凤歌轻声道,“我没事,你歇着吧。”眼神怔忪,双颊绯红,浅笑绵软。叶凤歌回头,送他个哭笑不得的白眼,“说得这么乖巧体贴,那你倒是撒手啊。”果然,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立时收得更紧了。****傅凛的寒症每每发作,随后总是会有持续时长不定的高热。根据妙逢时的说法,傅凛寒症发作后伴生的高热与寻常人的风寒高热并不相同。这是他的身体在自我保护,骤升的体热是为与寒症抗衡而爆发的,不但不能急于降温,还得在他服药后用温和的热源持续将他煨着。叶凤歌让景平将新添的两个火盆放在了外间,又让顺子将两个汤婆子放在被中暖着傅凛的手脚。待这些琐事都打点好之后,除了叶凤歌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要退出去的,否则傅凛就会挣扎着启动房中的机关。如今这寝房中的机关已经过他多次改良,早已不是当年叶凤歌刚来时那么简单,一不小心甚至可能出人命。叶凤歌哄着喂傅凛喝了半碗热粥,又将药汁喂过后,那两个火盆腾出的暖意也已徐缓蔓进内间来,将整个寝房烘得温暖如春。扶着傅凛躺下,替他将被角掖紧,叶凤歌一垂眼就见他立刻又执拗地伸出手来。“知道你这会儿难受,”她无奈轻叹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一并塞回被中,重新坐回床边,“睡吧,有事睡醒了再说。”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唯独颧骨处有深重红痕,显然是高热已起了。傅凛勉强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齿关轻颤,混沌含糊地低嚷,“睡不着。现在就说。”每当这种时候,只要他没有昏沉睡去,一定会特别黏人。也特别难缠。根本不会接受任何忤逆他心意的回应。叶凤歌好声好气地顺着他,“说什么?”“你躺下说。”叶凤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仗着我不好意思趁人之危欺负你,还真是什么要求都敢提。”以往这种时刻,她为了防止傅凛夜里不清醒时将被子掀了,常会整夜靠坐在榻上,用腿替他压着被沿。但躺在他床上这种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虽说她自问坦荡,向来也没在傅凛面前拘束过小节,可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姐弟,也没有成年后还躺在同张床上的道理。许是见她迟迟没动,傅凛握着她手的右臂忽地发力一扯。叶凤歌斜身坐在床边,重心本就不稳,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么一扯,当即就跌向床榻。幸亏她反应敏捷,手肘往床上重重磕了一下,这才没扑身压到他身上。那一磕正正磕在她手肘的麻经上,难受至极的滋味瞬间从肘部直冲脑门,让她眼前金花四溅。****叶凤歌立刻皱紧了脸,闭目忍过那阵疼后,才张开泛起薄泪的美眸,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我躺,我躺还不行吗?”她认命地笑叹了一口气,踢掉鞋子旋身上榻,想像以前那样将被沿压在身下。傅凛见状,长臂一展,使了浑身力气拦腰将她拖进被中,整个抱进怀里。叶凤歌瞠目,挣扎了两下就被他委屈巴巴却又倔强无比的神色打败,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脑子不清醒了,力气倒挺大啊?”“你躺这里,”他侧身将她紧紧抱好,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冷。”他觉得自己脑子挺清醒,倒是叶凤歌才糊涂呢。他是叫她躺在他怀里,又不是叫她躺在旁边。笨。